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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园诗话·卷五(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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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苏州袁秀才钺,自号青溪先生,嫉宋儒之学,着书数千言,专驳朱子;人以怪物目之。年八十余,犹生子;善医工书,诗多自适,不落古人家数。《明觉寺题壁》云:“灯火荧荧满法堂,僧家爱静却偏忙。亦知世上逍遥客,踏月吟诗到上方。”《夏日写怀》云:“风过静听松子落,雨余闲数药苗抽。”《冬暖》云:“似闵敝裘留质库,为开薄雾送朝暾。”颇见性情。青溪解“唯求则非邦也与?”“惟赤则非邦也与?”皆夫子之言,非曾点问也。人以为怪。不知《论语》何晏古注,原本作此解。宋王旦怒试者解“当仁不让于师”,“师”字作“众”字解,以为悖古。不知说本贾逵,并非杜撰。少所见之人,以不怪为怪。

三七

元遗山讥秦少游云:“‘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晚枝。’拈出昌黎《山石》句,方知渠是女郎诗。”此论大谬。芍药、蔷薇,原近女郎,不近山石;二者不可相提而并论。诗题各有境界,各有宜称。杜少陵诗,“光焰万丈”;然而“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分飞蛱蝶原相逐,并蒂芙蓉本是双。”韩退之诗,“横空盘硬语”,然“银烛未销窗送曙,金钗半醉坐添春”,又何尝不是“女郎诗”耶?《东山》诗:“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周公大圣人,亦且善谑。

三八

抱韩、杜以凌人,而粗脚笨手者,谓之权门托足。仿王、孟以矜高,而半吞半吐者,谓之贫贱骄人。开口言盛唐及好用古人韵者,谓之木偶演戏。故意走宋人冷径者,谓之乞儿搬家。好叠韵、次韵,刺刺不休者,谓之村婆絮谈。一字一句,自注来历者,谓之骨董开店。

三九

余咏《春草》,一时和者甚多;独徐绪和“人”字韵云:“踏青渺渺前无路,埋玉深深下有人。”余为叹绝。其他则周青原云:“拾翠暗遗金钿小,踏青微碍绣裙低。”严冬友云:“坐来小苑同千里,梦去朱门又一年。”龚元超云:“春回地上人难测,绿到门前柳未知。”李参将炯云:“旷野有人知醉醒,荒园无主自高低。”诸作虽佳,皆不如徐之沉着也。惟程鱼门有“长共春来不共归”,七字殊觉大方;惜忘其全首。

四O

作古体诗,极迟不过两日,可得佳构;作近体诗,或竟十日不成一首。何也?盖古体地位宽余,可使才气卷轴;而近体之妙,须不着一字,自得风流,天籁不来,人力亦无如何。今人动轻近体,而重古风,盖于此道,未得甘苦者也。叶庶子书山曰:“子言固然。然人功未极,则天籁亦无因而至。虽云天籁,亦须从人功求之。”知言哉!

四一

诗人家数甚多,不可硜硜然域一先生之言,自以为是,而妄薄前人。须知王、孟清幽,岂可施诸边塞?杜、韩排募,未便播之管弦。沈、宋庄重,到山野则俗。卢仝险怪,登庙堂则野。韦、柳隽逸,不宜长篇。苏、黄瘦硬,短于言情。悱恻芬芳,非温、李、冬郎不可。属词比事,非元、白、梅村不可。古人各成一家,业已传名而去。后人不得不兼综条贯,相题行事。虽才力笔性,各有所宜,未容勉强;然宁藏拙而不为则可,若护其所短,而反讥人之所长,则不可。所谓以宫笑角、以白诋青者,谓之陋儒。范蔚宗云:“人识同体之善,而忘异量之美。此大病也。”蒋苕生太史《题〈随园集〉》云:“古来只此笔数枝,怪哉公以一手持。”余虽不能当此言,而私心窃向往之。

四二

古人门户虽各自标新,亦各有所祖述。如《玉台新咏》、温、李、西昆,得力于《风》者也。李、杜排募,得力于《雅》者也。韩、孟奇崛,得力于《颂》者也。李贺、卢仝之险怪,得力于《离骚》、《天问》、《大招》者也。元、白七古长篇,得力于初唐四子;而四子又得之于庾子山及《孔雀东南飞》诸乐府者也。今人一见文字艰险,便以为文体不正。不知“载鬼一车”、“上帝板板”,已见于《毛诗》、《周易》矣。

四三

诗宜朴不宜巧,然必须大巧之朴;诗宜淡不宜浓,然必须浓后之淡。譬如大贵人,功成宦就,散发解簪,便是名士风流。若少年纨挎,遽为此态,便当笞责。富家雕金琢玉,别有规模;然后竹几藤床,非村夫贫相。(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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