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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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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落镇郊的花子房在夜色笼罩下,两趟土坯房构成院落的花子房神秘而寂静。两个屋点着灯,一盏纱灯挂在屋檐外面,木制匾额上“富贵堂”三字清晰可见。另一个点灯的屋子,从草编的窗帘漏出缕缕灯光,两个人影在院内走动,刀螂脖子和狗头稍脑乞丐在巡逻放哨。

花子房屋内最有特色的是一溜南北大炕,也称通天大炕,两炕之间摆一四仙桌,一只圆筐悬在牌桌上端,屋内弥漫旱烟的蓝色烟雾,四人打麻将,几个老对手徐德龙、徐大肚子、霍老损、栾淑月,一个独眼乞丐伺候局——主要是点烟、端茶倒水。

徐大肚子抓一张牌然后打出,扔进悬吊的筐里唱道:“穿马褂的(东风)!”

霍老损抓牌,拿在手里犹豫一下,扔进筐里,五音不全地唱牌:“兰花院里赌吃嫖(白板)!”

“回龙,单粘白板!”徐德龙高声地喊道。

洗牌,码牌,打骰儿、开门,霍老损报风圈道:“北风起!”

徐德龙抓完牌,便扣下不看,等着和了。

“四爷牌这么快?”霍老损嘟哝一句,抓牌打出闲张道,“绿帽子(发财)!”

徐德龙抓起一张牌,用大拇指肚轻轻摩擦与滑动,唱道:“六娘nai子鼓多高(六万)!”

“吃!”霍老损吃牌道,“两眼毒毒盯着你(二饼)!”

“响声吵醒四姑娘(四饼)!”徐大肚子唱牌道。

“和!四饼”徐德龙喊道。

独眼乞丐跐着凳子摘下筐,将麻将倒在桌子上,玩下一场,徐德龙给独眼乞丐一枚五角硬币。

花子房窗外,放哨的两个乞丐在窗下,倾听里屋的唱牌声:

“大风刮来黄金条!”

“公主抛下绣球来!”

“不是冤家不聚头!”

“原来姐夫摸进房!”

刀螂脖子乞丐赞道:“唱得真好听!”

“谁赢啦?”狗头稍脑乞丐问。

“啊!啊!”刀螂脖子乞丐哈欠连连,挤出句极粗俗的话,“俩卵子打架,与**没关系,输赢关我们屁事!”

“呲,没关系。”狗头稍脑乞丐顺着刀螂脖子乞丐说,“三毛愣星都出来了。大毛出来二毛愣撵,三毛愣出来亮了天。啊!天放亮喽。”

东方天际,日出前景象总让人心情敞亮。麻将局最后的时刻,庄家霍老损输得精光,怨恨道:“北风北,坐折(断)腿!”掷出骰子。

“到了圈,不管谁输谁赢,都不玩了。白天,花子房人多嘴杂,万一抖落(泄露)出去……”栾淑月说。

“有人要坐桩坐折腿呢!”徐大肚子玩笑说,“人家坐折腿,咱得奉陪呀。大不了,到西安(辽源)煤矿找南蛮子去。”

霍老损牌打得谨慎,沉默不语,到了出牌,唱得没底气:“高高大大门前站(三条)。”

“三条?三条和!”徐德龙又喊,差不多一夜都是他一个人在喊和。

徐大肚子查验徐德龙的牌,嘴说着:“门,不清;幺,不断,大叉、掌子,是和啦。”

霍老损撸下无名指上的戒指给徐德龙,说:“就这些!”

“别把蛋碴子掏出来呀!”徐德龙拿在手上掂了掂说,“戒指你倒可先拿回去,账嘛欠着。”

蛋碴子指鸡肚子里的小蛋,他这样说掏出蛋碴子意为最后血本。单巴细语的霍老损豁然粗壮起来,道:“门缝瞧人……四爷,留着下回你输给我吧!兄弟告辞!”

徐大肚子提醒赢家徐德龙说:“别忘了规矩。”

“我差点忘了,”徐德龙从面前钱撂子抽出五元钱说,“给输干爪人的盘缠。”

“我宁可爬着回去!”霍老损断然拒绝。

“别的,你又不是这个。”很少幽默也不会幽默的徐德龙竟然开起玩笑,他伸出右手中指向前其他四指向下,做出乌龟图形并在牌桌上爬行,“租匹骡子回望兴村部落点。”

输得上火的霍老损实在没心思开玩笑,快速离开赌桌。

昨晚造个平杵——平手,不相上下,不输不赢——的徐大肚子,意犹未尽,说:“四爷,到郝家小店掷几把?”

“还没玩够?”栾淑月说,“得了吧,四爷还不如跟我走,去打一炮。”

徐德龙听后不在意,他没想逛窑子,至少此刻没那兴趣,冲老bao子栾淑月笑笑,未置可否。

“对,散,散啦!”徐大肚子长咧咧的声音说。

酣战一夜还是有些累,徐德龙不想连续赌,歇歇随时迎接新的挑战者,近一个时期他上场多少有迎接挑战、打擂的味道,是乎与输赢钱物远了。慕名而来的最远有锦州的、牡丹江的赌徒,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名声在赌耍行道上有多大,甚至做了东北赌神、赌爷自己未觉得。名人要想不累就别把自己当名人,有人拿你当名人你消停不着,说不到念不到的人来找,有的直接下战牌。哈!徐德龙哈气连连最后走出房子,院子内年纪不大的三个花子玩上刀山①,见他走过来同时抬起头,一睹赌爷尊容。那一时刻,徐德龙有种成就感,想唱歌了,总共也不会唱几首歌,多数是在赌桌上跟徐大肚子学的,囫囵半片唱不全词儿,多数又是粉词儿,走出花子房赌徒唱的是几句太平鼓词儿:

劝劝当前妇女人,

未从下地先洗手,

身上别带土灰尘。

来人去客学会说话,

别学带气攮丧②人。

锅台灶脸要干净……

——

民间游戏。三根不一般长的草梗中通过抽签排出一、二、三。坐的位置按照歌谣:一四七坐东西,二五八坐南洼,三六九坐北口。每人手中握有三个子,藏于背后口念“咚咚咚……开!”三数相加为或6或9,然后再“一四七,坐正西;二五八,坐南洼;三六九,坐东头”的规矩棋子走一步最先到达刀山顶为赢。

②斥责。

要是听四爷唱的什么没的听,没头没尾听不出个数,权当赢了钱心情好禁不住嚎几嗓子。

走到亮子里街上,四爷觉得肚子空落落的。玩了一宿,腰里鼓溜了,头也胀大了,徐德龙想剃头。饱不剃头,饿不洗澡。趁着饿时去剃头。

街头围着布篷的剃头挑子,立柱上挂着一顶四喜帽,盆中的热水在炭火的烘烤下蒸着猪胰子(自制土肥皂)味道的雾气,一句俗话起源于此,剃头挑子一头热乎。不假,挑子的另一头要带着大件小件工具,譬如板凳、火罐、木梳、镜子、剃刀、剪子等。如果走街串巷,剃头匠口不喊,摇晃手里的唤头,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留什么头?”剃头匠问。

“我这几根头发,家雀儿都不敢落,能剃什么头?”徐德龙幽默道,“当然是光头。”

剃头匠先给徐德龙围上白布单,然后在鐾刀布上哧哧鐾刀,给徐德龙剃头,然后刮脸,耳唇儿、眼皮、鼻孔刮得娴熟精细,再掏耳朵、头部按摩。

“剃剃刮刮,掉了几斤分量,轻巧不少。”徐德龙给侍候舒服道。

“拔一罐子?解乏。”剃头匠还有服务项目。

“拔吧。”徐德龙要享受全套服务,远远地见关锡鑞匠空着两手在街上闲逛说,“关锡鑞匠子丢啥啦?”

“丢啥啦,丢心呗!”剃头匠抑郁道,准备拔罐子,“我这表哥,哪样都好,只一样败家,耍钱。”

“这儿来一罐子。”徐德龙指指脖子,点出拔罐子位置道,“脖筋酸疼。”

剃头匠点碎纸扔进火罐,说:“他的拿手活是做红铜镶边走线的香炉。洋铁用具水壶、洗衣盆、水舀子,那活干得讲究,尖、角、齐、棱、缝……挺挣钱的,老话说:铁匠做一天,不如小炉匠冒股烟;小炉匠冒股烟,不如锡鑞匠粘一粘。”

徐德龙脖子上扣着火罐,头低着,看见剃头挑子的盆儿,盆有道璺,明显用锡粘过。

“耍,没白天没黑夜的耍,输得眼珠子焦蓝,把挑子都输给了人家。”

剃头匠说,眼向远处背风朝阳的墙根儿飘,关锡鑞匠绰着袖晒太阳,衣袖头、膝盖处,棉絮冒出,整个人灰颓寒酸。

“你说他输了锡鑞挑子?”

“可不是咋地,吃饭的家伙儿啊,没它咋生活。”剃头匠说,他不知道自己正给一个赌徒剃头,表哥关锡鑞匠同这个人交过手,也输给过他钱只不是锡鑞挑子,拿徐德龙当成安分守己的善良平民,毫无顾忌地说,“正经人谁耍钱?赌鬼糊涂虫啊!”

说给赌徒这样的话等于是在责骂他,徐德龙是乎没太在意,要不是被亲朋故友指责多了麻木啦,再就是觉得赌耍不在理。他没反击一句,享受火罐带来的舒服。

“刮刮脸。”一个顾客到来,剃头匠去干活。

拔完罐子,徐德龙离开,他去找昔日牌友关锡鑞匠,到了跟前,问:“咋造成这熊样?没出摊儿?”

“挑子……”关锡鑞匠苦笑道,“点儿背,太背!”

“谁赢去你的挑子?”徐德龙问。

“霍老损。”

“手下败将嘛,那臭手还赢了你。”徐德龙轻蔑道,他想告诉他昨晚霍老损输得腚净屌光,最终没说,“不对呀,你们啥时候玩的?”

“几天前。”

“玩什么?”

“牌九,一揭两瞪眼。”

徐德龙说那你准输没赢,霍老损牌九推得精一般人玩不过他,说:“跟霍老损玩牌九,有好吗?你不是他的个儿(对手)。”

“谁知道……我哪里知道他那样。”

丢了锡鑞挑子无疑丢了饭碗,认赌服输也怨不得谁。徐德龙问:“没了锡鑞挑子,你打算干点啥活儿呀?”

“我会干啥?搬搬扛扛没力气体格不行,”关锡鑞匠说自己做不了苦力,再没别的手艺,“唉,等(坐等)饿死。”

“熊话嘛!天老爷饿不死瞎家雀儿,有胳膊有腿的大活人饿死?”徐德龙有些瞧不起这种遇难放熊的人,“除了焊制锡酒壶,别的活儿干不了?整啥还不挣碗饭吃。”

“焊洋铁壶……”关锡鑞匠说自己最拿手的活计,锡镴匠干什么活谁都知道。他哭丧乱韵道,“霍老损死不开面,跟他商量都不行。”

“啥?”

“还我锡鑞挑子。”

徐德龙笑他天真幼稚,说:“你不是三岁孩子吧?往回要,简直笑话,搁谁都不会给你。”

关锡鑞匠觉得赌徒不近人情,好说好商量都不行。他跟霍老损商量先把锡鑞挑子还给自己,算是租算是借,有了钱逐渐赎回来。霍老损头摇成拨浪鼓,一个不行,十个不行,一百个不行!他说:“没长人下水(内脏)!”

“你也算几进几出赌场的人,赌道规矩该不懂一些,朝回要输给人家的赌资——金钱、房子、田地、妻子儿女——讲不通,无论是贵贱是必须通过牌局重新赢回,不然不能失而复得。他说:“我问你,锡鑞挑子怎么到霍老损手里的?长腿走去的,还是长膀飞去的?都不是。他偷去的盗去的,也不是。咋去的,你输给了人家是吧?”

“是。”

“既然是输给人家,凭什么还给你?”

“锡鑞挑子我没来钱道儿,一家人都得扎脖……”

见关锡鑞匠可怜巴巴动了恻隐之心,徐德龙真心想帮他一把,问:“你真想要锡鑞挑子?”

“嗯。”

“走,跟我走!找霍老损去,赢回你的挑子。!”

“我蹦子皆无。”关锡鑞匠没动坑儿(没挪地方),胆怯道,“我不敢再跟他照量。”

“虮子胆儿!”徐德龙责备道,“亏你裆里还是长着嘟噜玩意的大老爷们!走!”

关锡鑞匠跟着徐德龙走,路过卖玉米饼子摊儿,关锡鑞匠停顿下来,眼巴眼望地瞅食物,羞涩道:“四爷,给我买个饽饽,两天没吃东西。”

徐德龙买了两个玉米饼子,说:“造(吃)吧,攒足力气好挑回你的锡鑞挑子!

西大荒的一片草甸子上,荒荒蒿草掩蔽着一个马架子。一匹马、一头骡子拴在门前的树橛子上。马架子里,地上铺层干草,山口枝子和徐秀云并躺在上面。

“你真想当胡子?”山口枝子摆弄枪,闲时她喜欢把玩枪械。

“自从见到你就想当啦。”徐秀云说。

两个身世背景不同的女子凑在一起,媒介是狼。饿狼围困地窨子危急时刻,山口枝子救了徐秀云。

几年前毅然走出筐铺,逃离为远离赌徒。她敏感这两个字——赌博,青春、爱情、幸福都被它毁啦。看上去是染赌的父亲悲惨了女儿命运,宽容地想其实他也是受害者,赌博注定了他今生今世的生活,老天爷面对赌徒都无办法。

自己走到心爱的人徐家四爷身边,恰恰是最痛恨的赌博。试想,王警尉从爹手里赢去自己,如果不是四爷上场结果会怎么样?筐铺的诞生,标志一种生活的开始,意义不在买卖而在于有了家,德龙起誓发怨地表示不再赌博。

“人什么东西不可以戒掉,都可戒。”戒赌成功徐德龙说,“就看有没有恒心。”

“对呀,德龙你是爷们,说话算话。”徐秀云鼓励他,十分欣慰一个人回头,专心致志做生意,关心爱护她,因而感慨道,“我再也不是苦命儿人。”

“因为我不去摸牌?”

“不仅仅,你挑水!”

徐德龙一时没明白挑水是什么意思,筐铺院里就有一眼木柪——井板,井口栏木称柪子——井,提水很方便不用备水缸用不着挑水,江湖行帮好像也挑水……

“别猜啦,猜也猜不到。”她说。

是啊,一个人突发奇想,讲了无根突兀的话圣人也不解其意。有一首民谣:“太阳出来红半天,小媳妇挑水站门前,扁担慢慢不上肩,抓住公婆讲半天。”如果徐秀云的话出处在此呢?旧时代挑水是居家过日子中一项必须做的劳动,多由有力气的男人做,女人抱柴火、喂猪打食,也有女人挑水。徐秀云拿自己不用挑水来说明享福而已,他们家不用挑水。她说:“稳定下来,接淑慧姐过来。”

徐德龙也想这样,迟迟未动原因还是顾虑两个女人的日子怕咸怕淡,舌头碰牙自己从中不好处理。丁淑慧找到他们,使他欣慰的是她们亲姐妹似的……相敬如宾日子令人怀念。

一个重要的人物云一样飘来,徐大肚子粘上徐德龙,非要跟他赌,扬言赢回女儿。徐秀云给爹跪下,声泪俱下哀求父亲放过徐德龙,说自己爱他自愿跟他。那一时刻只剩下赌桌、牌,亲情、女儿眼泪在它们面前苍白无力,放手绝不可能。

“德龙,你去赌,就别想再见到我!”徐秀云摊牌道。

不是徐德龙愿意去赌,实逼无奈,不赌徐大肚子天天找,死死缠着他上牌桌,不上就死皮赖脸缠下去。

徐秀云在望一眼筐铺后头也没回出城,方向是西大荒,没有回到幺坨子的原因不想让徐德龙找到自己,因此在她走后徐德龙几次来草原找都没找她……

再说另个女人山口枝子,她属于另类的日本人,说她另类是找日本人寻仇的日本人。姐姐被当时铁路守备队小队长角山荣杀害,理由几乎不是理由,角山荣在牌桌将姐姐作为赌注输给大布衫子,赌徒大布衫子不肯要日本女人,角山荣恼羞成怒将她当场刺死。山口枝子后来听徐德龙说才知道姐姐怎么死的,那时她女扮男装来辽西来绺子当土匪,至于她为什么去做土匪至今是个谜。

山口枝子已经离开辽西来绺子单搓(一人为匪),像一个幽灵在草原上游荡,谁也不清楚她到底要干什么,心里想什么。一天夜里,她听见狼叫声,准确听出是一只狼召唤它的同伴,聚集在一起显然要有一次捕猎行动。又是不知道她怀着怎么样的心里,赴约狼的召唤(她肯定不在狼的邀请之列),不请自到,来到一个地窨子前,大约七八只狼发起攻击。地窨子里住的什么人她不清楚,聪明动物狼不会鲁莽捕猎,是在侦察清楚敌情认为有把握的情况下才发动进攻。

砰!她出手相救了,朝狼开枪。毫无悬念狼仓皇逃走,徐秀云意外获救。

两个女人呆在一起谈男人,谈的又是同一个男人。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离开四爷,还要当胡子?”山口枝子问的问题恰恰是徐秀云想问她的。

“那你为什么当胡子?”徐秀云反问道。

“这不是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事情。”山口枝子说,何况她也不想说清楚,“现在我就是为姐姐报仇。”

“杀角山荣可没那么容易。”徐秀云说,“那个冯八矬子也不容易杀。”

“我知道。”山口枝子说,“这两个人都不能放过。”

“不是我泼凉水,你一个人咋杀他们啊?”徐秀云劝道。

山口枝子沉默了。

“眼前日本人打幺(摆头份儿),角山荣又是宪兵队队长,手里有枪有兵,我看你还是算啦。”

“不能算啦。”

“被日本人害死的中国人无其数……”

“不,他害死的是日本人。”

嗯?徐秀云不知所以。

“我是日本人!”

山口枝子讲了自己的身世,当然还是部分地讲。数日来,她们彼此诉述自己的故事,没有讲到这一节。

“你到底同意不?”徐秀云问。

“什么?”

“跟你当胡子。”

“不行,目前不行。”山口枝子没有答应徐秀云,主要原因是她最近要实施复仇计划,很是危险的,不想让徐秀云卷进来,她说,“我今夜在三江县城关城门之进去。”

“我跟你去,遇到什么情况……好多个帮手。”徐秀云说。

“你在这儿等我吧,三天四天赶不回来,就十天八天,我肯定回来找你。“

“好,我等你。”徐秀云心里惦记徐德龙他们,说,“方便的话,到徐记筐铺看一眼,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啦。”

人逢得意精神爽,关锡鑞匠挑着挑子,屁颠儿地跟着徐德龙走在夜晚的亮子里街道上。凯旋归来,徐德龙哼唱俚曲民歌:

一更里寡妇走进那房门里啊,

一进那房门自己觉得孤啊,

灯儿也不亮啊,

孩子一个劲儿哭,

怀抱着炭火盆滚下了泪珠……

“四爷牌玩得精,歌也唱得有板有眼,中听。”关锡鑞匠由衷地佩服说,四爷领他和霍老损掷骰子捞梢(老本),挑子失而复得弥足珍贵,更何况是吃饭的家什——锡鑞匠的挑子,他打心眼里感激四爷。

“唱曲比夏小手差远喽!”徐德龙谦虚道,“不过是唱牌,练出了嗓子。”

“得回你,不然彻底砸了饭碗子,我真该给你磕个响头。”关锡鑞匠不知咋感激好了。

“我要你响头干吗?”徐德龙说,“抓紧缓阳儿过来,咱们好玩几圈。”

“晚饭没吃呢,四爷我请你喝两盅。”

“卖了挑子?你就别瘦驴拉硬屎,改日你手里有了钱,再请我喝酒不迟。”徐德龙说。

“天这么晚,你去哪儿?”关锡鑞匠猛然想到四爷在镇上没落脚之处,徐家的药店他一般不去。

“有家奔家,没家奔店,我去郝家小店上宿(住宿)。”徐德龙扬长而去。

郝家小店走廊的煤灯光幽幽暗暗。徐德龙走向自己的房间,突然被只手有力的手拉进另一房间。

“是你?”

“嘘!——”山口枝子房制止他高声讲话。

“警察巡街查夜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徐德龙压低嗓音道。

山口枝子插好门说:“我倒要问你,来郝家小店做什么?”

“我孤身一人在镇上……”

“你夫人呢?”她问。

“那什么……”徐德龙回避此话题,故意岔开说,“你吃晚饭没?我没吃。”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她说。

“筐铺早黄啦。”

“那你夫人她?”

“我在望兴村给她弄了两间房子,她一个人过日子。”

“你为什么不跟她一起在乡下生活?”

“唉,”徐德龙长叹一声说,“各有个的命运,我这一辈子注定无家可归,原因是欠的债太多太多。”

“多少钱?”

“不是钱。”徐德龙苦笑道。

“那是什么?”

徐德龙能说得清楚,时时刻刻都有人找上门来,他就得同他们上场(牌局),这就是永远也还不清的债。赢了谁就等于欠下谁一笔债,什么时候来讨,你都要还。除非你输给了人家,你不去讨要。

“嚄,我明白啦,你怕有一天输得一干二净,夫人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才在远离镇子的地方买房子。”山口枝子赞佩道,“你是有良心的赌徒。”

“只有这样方可保证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受打扰。在乡下有吃有住……”徐德龙道出根本的原因:“我不能坑害她。”

山口枝子说你很长时间没回望兴村,幽灵一样地在镇上飘荡。他没否认:是的,我送她到望兴村去后,再也没回去过。

“你知道我与谁在一起吗?”她问。

徐德龙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徐秀云。”

“她?”

“是她!”

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这消息令他惊喜。

这时,两名警察走进郝家小店。

“巡夜呀老总?”郝掌柜笑脸迎上去说。

“有新来住店的人吗?”警察询问道。

郝掌柜欲递上店簿子,警察挡了一下说:“我们还信不过你郝掌柜吗?有可疑的人住店,要及时报告。”

“定然!”

“你这里经常来闲乱杂人,眼睛尖(亮)点儿。”警察准备走了。

“是、是。”郝掌柜点头称是。

山口枝子房间的两人都脱掉外衣,炕很热乎。

“秀云始终和你在一起?”徐德龙详细打听道。

“有一天晚上,狼包围了她的住处……”山口枝子讲述事情的经过,最后说,“她心里还有你。”

“有我?没啥用。”

山口枝子不能理解他说的没啥用,不是十指不连心,徐秀云将他当成最亲近的人,想着他念着他反倒说没啥用,是绝情吗?她说:“你真的如人们所说,赌徒六亲不认吗?”

他苦笑,说:“认得了吗?认不了。”

“输红了眼……”

“不,赌道不允许。”徐德龙说做了赌徒再也没有家没亲人,踏入赌门人就死啦,诀别了亲人,他的体验不能说不深刻,“赌博之门,死亡之门啊!”

“明知深渊还不赶快出来?”

“我何尝不想啊!”徐德龙心里长满黄连,太多的苦无法倒出,简单地问,“她好吗?在做什么?”

“她对胡子产生好感,想当胡子。”山口枝子接着说,“我答应带她当胡子,你觉得不可思议?”

“唔,是你们俩都不可思议。”徐德龙说,他心里是三个女人不可思议,徐秀云、山口枝子,还有一个人是小香,她竟然为河边幕布下的一次,千辛万苦来三江地区找他。几天前,他到佳丽堂不是嫖妓,而是跟老bao赌钱,邂逅蒋小香,乡下地主子弟四爷同皮影戏班主女儿的故事已经死亡,一个纯粹的赌徒,一个纯粹的妓女,纵然死灰复燃那个故事也不好看。

“人要走的路不一定全是自己的选择,有时是无可奈何。”

“脚又没长别人腿上。”他说。

“四爷要是不赌呢,徐秀云不会离开你。看得出来至今她仍深爱着你。”山口枝子望着他,传达一种信息,“你从牌桌下来,她就回到你的身边。”

徐德龙沉默,看上去心里酸甜苦辣,神情迷惘。

“你怎么不脱鞋上炕?”山口枝子把某种欲望暗示给他。

两人的目光相遇,甜情蜜意地交流。这一夜发生的事和甜情蜜意紧密相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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