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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重文轻武”之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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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宋朝的脸面上,一直贴着不光彩的两大标签,一曰“积贫”,一曰“积弱”。何以造成?不少学者斩钉截铁地说,“关键”是“重文轻武”的国策所致,要害就是说,宋朝太重视和太重用知识分子了!真是这样吗?笔者大不以为然。不过,笔者不是善于辩冤平诬的历史学家,前文书中虽对“积贫”一说略陈史实以辩,那完全是放羊拾柴——捎带的事;现在不妨故伎重演,再为“积弱”和“重文轻武”顺便说几句公道话。当然,《苏三起解》中崇公道说得好: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

持大宋“积弱”说者,一般列三条:老打败仗;割地赔款签屈辱条约;皇帝做俘虏。

先说老打败仗。这话也对也不对:说对,三川口之败,好水川之败,定川寨之败,连战连败,说你老打败仗也不冤你;说不对,这跟大宋宏观史实不符。《水浒传·引言》说赵匡胤“一根杆棒,打下四百座军州都姓赵”,虽是小说家言,但一个人能够结束五代十国长达半个世纪的血腥战乱局面,建立起国祚最长久的统一国家,老打败仗怎么行?就说边境战争吧,赵太宗对辽国作战,虽说有“高梁河之败”,但战满城,辽军惨败,被斩首万级,俘三万,败敌约八万人。再战雁门,破敌二十五寨,斩首三千余级,俘获万人。三战于徐河,辽军更惨,“战神”耶律休哥的手臂差点被砍断。《宋史》记载:“杀其将皮室一人。皮室者,契丹相也......寇兵随之大溃,相蹂践死者无数。”宋军追击几十里,在曹河再来一伏击,又使辽军死伤不少。徐河战后,宋辽战争的形势为之一改,此后十年中辽军不敢言战。就说与西夏对阵,历史上也不是屡战屡败,真要这样,也不会逼得西夏王一会儿归宋,一会儿称臣装孙子。宋太宗雍熙二年(985),元昊的爷爷李继迁又叛宋,诱杀宋军名将曹光实,攻陷河西三寨、银州等地,进围抚宁。但战胜过辽国“战神”耶律休哥的大宋名将李继隆出马,和大将王诜一道并肩出击,浊轮川一战,杀敌五千。李继迁狼狈逃窜。收复银州后再破悉利族,斩三千余级,出开光谷西杏子坪,降服三族首领析八军等三千余众。这不过是胜仗中的一例罢了。后来面对范、韩防线,西夏一筹莫展。到宋神宗元丰伐夏,名将章楶发明了堡垒推进的“浅攻”战术,一度将西夏帝国逼入绝境。最后将强大的西夏帝国打得“不复成军”。况且李继迁、李德明、李元昊三代扰边而终未得逞,其实他们也不敢有太大野心,不过是想让大宋承认自己的独立罢了,可到了最后还是俯首称臣,于大宋国祚丝毫无碍,要真“积弱”会是这种结果吗?

后世人多诟病“澶渊之盟”,认为那是屈辱的“卖国条约”。其实澶渊之役,宋军是打了胜仗的,宋军勇夺瀛、莫二州,那仗打至白热化时,胆子小点的宋真宗一经亲临前线,宋军士气大振,小将石保吉阵斩契丹名将南院大王萧挞凛,迫使萧太后签订城下之盟,承认宋朝占有关南三州,这就是“澶渊之盟”。现在,有相当多的学者专家认为,“澶渊之盟”是一项对宋朝非常有利的条约,契丹帝国正式割让战略要地瀛、莫二州归宋,而宋朝付出的只是每年三十万贯“岁币”而已,双方约为“兄弟之国”,也迎来了长达一百二十年的和平时期。认真钻研过《宋史》《三朝北盟会编》《金佗稡编》《建炎以来系年要录》《续资治通鉴长编》等史籍的当代作家黄如一先生说:奇怪死了,“某些别有用心的人却无视宋军从契丹帝国手中夺取的国土,而将比现代援外资金还少得多的‘岁币’作为一种耻辱并极力夸大。更有甚者,宋辽两国约为兄弟之国,分明是以宋真宗为兄,辽圣宗为弟,这些人却偏偏要说是宋真宗认了萧太后为叔母,却不说辽圣宗认了宋真宗他爸为伯父,以此误导读者,以为宋朝的辈分更低,其心何其阴毒?”作家嘛,说话感情有点冲。

不错,宋有“靖康之耻”。宣和七年(115),金兵灭辽后南下攻宋,宋徽宗慌忙让位给太子宋钦宗,但也无济于事。靖康元年(116)闰十一月,金兵攻陷首都汴梁,北宋亡。次年五月,虏走徽、钦父子二帝,连同后妃、皇子、公主等三千多人,皇室少女、妇女、宫女、官女、民女等一万五千多人,最初关在金上京城(今哈尔滨阿城市白城),再改囚于五国城(今哈尔滨依兰县城北)。徽、钦二宗先后死于此。这样的奇耻大辱十分罕见,但在中外历史上不算孤例。晋惠公韩原一战,兵败被擒,无人敢笑晋国贫弱;勾践失国,在吴国监禁三年,也无人敢笑越国怯弱;汉、唐帝国和罗马、波斯帝国,也都有过都城被攻陷,被迫迁都,君王蒙受羞辱的大同小异的不光彩记录,可谁又不夸它们的强盛与伟大?怎么轮到大宋朝,这点皇族的“奇耻大辱”就能与整个国家的“积贫积弱”“重文轻武”画等号呢?

笔者以为,即便宋朝越往后越有点“积贫积弱”,但也绝不能把病根归结到“重文轻武”上,倒是恰恰相反,太宗以降,历代宋君对太祖的“祖宗家法”,即“重文轻武”,重用文人的国策,虽则始终没有背弃,但越来越理解偏差,执行走样,严重脱离实际,不会活学活用,不会光大创新所致。

开国皇帝赵匡胤虽然是行伍出身,但成人醒事后酷爱读书。五代军人爱打仗,喜欢读书的很难找到,所以“赵读书”一般没人相信,于是就发生了一个没有人相信的真实故事。赵匡胤还在周世宗手下打工时,南唐君臣知道赵匡胤很难对付,就使出反间计说,赵匡胤在打南唐时,搞了好几车金银财宝。周世宗原本就对手下实力派军人不放心,一听这话信以为真,决心抓个典型杀杀军人威风。于是派人对赵匡胤进行大搜查,果然有鼓鼓囊囊十几车东西。不料打开一看,搜查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全是书!连周世宗都大惑不解,你赵匡胤跟着我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啥时候见你读过书呀?你搞这么多车书要卖吗?赵匡胤按捺住一肚子火,报告说:“臣无奇谋上赞圣德,滥膺寄任,常恐不逮,所以聚书,欲广闻见,增智虑也。”这事记录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里。这么多书,总不能尽是兵书吧?必定有不少先秦经典著作。赵匡胤读了这么多圣贤书,他不会不懂一点尧天舜日,三坟五典,三代之治,不会不懂一点士君子文化的要义三昧,面对五代十国打打杀杀的天下乱局,他不会不想想一统中国后的大政方针,什么“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之类。所以,开国之初,他即立下“不杀士大夫”的誓碑,并且作为“祖宗家法”而要求世世遵行,就不能说是凭空而来的。当代作家李国文先生在《宋朝的誓碑——中国文官制度由宋肇始》中写道:“两宋王朝对于文人的优容,对于文化的扶掖,对于文明的提倡,对于文学和文艺的宽纵,也许是中国历史中最值得肯定的时期了。”同时,重复一下德国汉学家库恩在《宋代文化史》中的这段话,或许更为必要:“中国在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发生了根本的社会变化,首先,文官政治取代了唐朝的以藩镇为代表的军人政治,受到儒家教育的文人担任政府高级行政官员;孟子以王道治国的思想第一次付诸实施。”那么,孟子“王道”的核心思想是什么?笔者以为就是“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也是整个士君子文化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太了不起、太伟大了!朱元璋贬孟子,新老秦始皇们干脆连孔孟一起干掉,怕的正是这个。赵匡胤能让“孟子以王道治国的思想第一次付诸实施”,能与赵普这样的文人集团结成牢固而平等的执政同盟,绝对是史无前例,居功厥伟!

新老秦始皇们视文人如寇仇,开明如唐太宗李世民,也不过把读书人当作工具,诱引你们入我彀中,为我所用。唯有宋太祖赵匡胤真心实意服膺文人,先以楚昭辅、王仁赡为师,后以赵普为师,彻底从“义社十兄弟”的武夫水平,蜕变升华至“雪夜访赵普”的明君水准。他把赵普视作家人兄弟,通家出入,被母亲杜太后亲切地呼为“赵书记”,因为此前赵普任过“掌书记”的职务,遂一直这么称呼。他与赵普心心相印、配合默契、各无私藏到胜过亲兄弟的程度,《宋史》中这样记载说:

自古创业之君,其居潜旧臣,定策佐命,树事建功,一代有一代之才,未尝乏也。求其始终一心,休戚同体,贵为国卿,亲若家相,若宋太祖之于赵普,可谓难矣!

事(建国事)定之后,普以一枢密直学士立于新朝数年,范、王、魏三人(前朝老臣范质、王溥、魏仁浦)罢相,始继其位,太祖不亟于酬功,普不亟于得政。及其当揆,献可替否,惟义之从,未尝以勋旧自伐。偃武而修文,慎罚而薄敛,三百余年之宏规,若平昔素定,一旦举而措之。

宋初之臣似无“伴君如伴虎”的感觉,为臣子者可以坚持自己的政见到不怕与皇上翻脸的程度。史料里有这样两个事例。一次,赵普打报告要提拔一位官员,平常赵太祖都是大笔一挥:同意!意外的是,这次却给驳回了。赵普心想,我是宰相,提拔谁我心里有数,你别太操心好不好?于是,又第二次打了报告。太祖老兄这回也邪门,还是驳回。赵普那股文人的拗劲上来了,我第三次再报。这回,皇帝的本性也到底发作了一回,不但当面撕碎了报告,还把宰相大人数落得够呛,就差没骂娘了。赵普反倒冷静下来,也不说话,从地上捡起破碎的纸片就走了。你猜这老兄怎么着,他连夜把这些碎纸片拼接好,第二天又给捅到赵皇帝面前了,而且看那架势,你只要一天不批,我就一天不消停。赵皇帝气得不禁大笑起来,老兄呀老兄,我算服了你啦!好好好,批批批,行了吧?

接下来这件事可就颠倒过来了。前朝有个大臣符彦卿,把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周世宗,贵为国丈。可此人聪明得很,看出赵匡胤要成事,所以闪电般地站在女婿的对立面,为大宋朝的问世立有殊功。赵匡胤呢,自然回报优渥,位子、银子、田产房产,要啥给啥,后来竟想连军权也给上些。赵普则极力反对,成天在太祖面前叨叨,惹得皇帝老子实在受不了,就说:哎,我就纳了闷了,你赵普要办的事,我都同意了;我要办的事,你赵普咋就这么难说话呢?好了,我不劳驾你了,我请别人往上打报告吧。后来,报告果然打到中书省了,特事特办,皇上有交代。这赵普的书生劲又上来了,他居然从中书省“骗”出报告,揣在怀里直冲宫里而去。他掏出那份报告晃了晃说,皇上,我把它截住了,希望你能再考虑考虑,这个人选不合适呀!气得赵皇帝哭笑不得,说,你怎么老怀疑符彦卿呢?我对他这么好,他难不成会辜负我吗?你猜赵普怎么接这个话茬儿,笔者估计古今中外做臣子的,再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样说话:“陛下何以能负周世宗?”意思是说,当年周世宗也待你不薄呀,你怎么能从人家手中夺走了天下?我的天!这不是找死嘛!还得说这赵匡胤了不起,那皇帝脾气居然没再发作,沉吟良久,慢慢说道:赵普兄,你做得对。这就是宋初总体呈绿色的人文生态环境。宋太宗赵光义虽然毒死了自己的亲哥哥,自己当皇帝,却并没有背弃哥哥的既定国策,依然“重文轻武”,推行文官政治,贯彻“孟子以王道治国”的思想。在兄弟俩的经营下,大宋开国前期近四十年,应该评为太平盛世吧?

笔者以为,赵氏兄弟的最大贡献是,在近四十年时间里,不间断地重教育,兴科举,培养出一代新学人。所谓新学人,主要是指他们直接地上接先秦学风,回归儒家原典,特别是成为唐末提出的回归“文武同源”理想的实践者。他们的文治能力自然无须怀疑,便是武学功底也可谓空前绝后。可以说,宋代学士少有不知兵者,不光理论上能论兵,能整理和注释兵法,能道出前人所不能道,而且勇于实践,你说是挂帅出征,你说是戍边定邦,你说是参赞军务,你说是出使敌方,没有不能胜任愉快的。看看范仲淹、韩琦之前的名将录,潘美、曹彬、曹玮、郭进、石守信、石保吉、杨业、杨延昭、李继隆、李继宣……战功赫赫之外,有几个是不会作文写诗的?再看看范仲淹、韩琦之后的名将录,狄青、王韶、章楶、种师道、种谔、李纲、宗泽、岳飞、张浚、刘锜、韩世忠、辛弃疾……又有几个不是儒门学士?所以,两宋的士君子们,大多文武全才,怎么扯得上“重文轻武”?当然,开国之初,宋太祖赵匡胤针对唐和五代武人害世的弊病,搞过“以文抑武”的事,他对赵普说过这样的话:“五代方镇残虐,民受其祸。朕今选儒臣于事者百余,分治大藩,纵皆贪浊,亦未及武臣一人也。”(《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七》)由于对前代作恶的武人深恶痛绝,赵家兄弟严防武人当权,采取过一系列“抑武”的强硬措施,难免有矫枉过正的流风遗弊,也难免伤害过一些正派武人,比如王德用、狄青等,但是绝对不能说一些“以文抑武”的具体做法,就是两宋时代思想观念上“重文轻武”。有学者列出北宋军政三大弊端是:一是军队数量日渐庞大而缺乏训练;二是兵将分离,造成将不知兵,兵不知将;三是朝廷遥控前方战局,造成被动局面。细细考量这三大弊病,似与“重文轻武”没有必然的逻辑关系,即便是“军政府”当权,也完全有可能造出这三大问题。所以笔者在前面曾表达浅见说,“即便宋朝越往后越有点‘积贫积弱’,但也绝不能把病根归结到‘重文轻武’上,倒是恰恰相反,太宗以降,历代宋君对太祖的‘祖宗家法’,即‘重文轻武’,重用文人的国策,虽则始终没有背弃,但越来越理解偏差,执行走样,严重脱离实际,不会活学活用,不会光大创新所致。”现在笔者再重复一下这个意思:北宋中期造成这三大弊端的根本原因,恰恰相反,是宋真宗,尤其是宋仁宗,开始偏离了“与士大夫治天下”的“祖宗家法”,开始失去了老祖宗那点平民意识,那点“雪夜访赵普”式的对文人的尊崇、诚信、热情与渴求,开始以帝王之尊而发所谓“朋党”之忧,对士君子开始了猜忌、防范、分化、扼制和打击,开始被一群庙堂上的“志于禄”者所欺瞒、所迷惑、所左右了。这才是问题的实质。

范仲淹在《论元昊请和不可许者三大可防者三》中,早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或曰:今王师不利者数四,而未思戢兵,何也?臣等谓不然。国家太平日久,将不知兵,兵不习战,以致不利。非中国事力不敌四夷,非今之军士不逮古昔,盖太平忘战之弊耳。”是谁“太平忘战”了?不是文臣武将,而是你宋仁宗自己!你生于太平,长在深宫,既无老祖宗起于草莽,发于征战的铁血经历,又无知人善任,深谙使文臣治国之三昧,唯知紧紧守住君权而不容旁落,这才造成“将不知兵,兵不习战”的“积弱”态势。

再一个招致弊端的重要原因,就是“将从中御”,根子也在皇帝身上。宋初以降,皇帝严格操控用兵之权,每到临战出征,皇帝才“以阵图授诸将”,而且还要从内廷派个“监军”,实行的是监军制度。将帅几乎没有什么指挥实权,至于相对独立的财赋之权,就更不用提了。这就叫“将从中御”。太祖、太宗时代,他们本人就身临战阵,全局在胸,这么干也还行得通。再往后这些子孙皇帝,从小身居九重,知道两军对垒是什么阵势吗?你遥控得了千万里之外的无常军机吗?继续守着“中御”的老招儿,能不出问题吗?范仲淹看得真切,所以初到前线,即《奏乞许陕西四路经略司回易钱帛》,为前方将士争财权。“沿边所费钱帛,万数浩瀚,官司屈之,未能充用……若不委之经度,即边计常是不足。”前引这些话真是说在点子上了。就因为仁宗不了解前方实际情况,又对前方将士不放心,这才发生了滕宗谅、张亢蒙冤案。范仲淹为此连上三道奏议辩冤。这三奏是:《奏雪滕宗谅张亢》《再奏辩滕宗谅张亢》《再奏雪张亢》。此案很能说明“积弱”深因,这里不妨一叙。

康定元年(1040)九月,西北多事。滕宗谅以刑部员外郎、职直集贤院、知泾州(今甘肃省泾川北),开始长达四年的边地生涯。庆历二年(104)闰九月,元昊举兵进犯泾、原一线。渭州(今甘肃省平凉市)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王沿,派副都部署葛怀敏迎战。葛怀敏不听规劝,分四路向定川寨(今宁夏固原北)进击,结果陷入西夏军包围圈,葛怀敏战死,近万人被俘。这就是三大败中的“定川寨之败”。葛怀敏兵败,沿边郡县吃紧,西夏军打到渭州时,距滕宗谅所在的泾州只有一百二十里,一日数惊。滕宗谅别看平日里大大咧咧,但知兵且有胆,沉着应对,动员数千百姓共同守城,又招募勇士,外出侦探敌情,决心与泾州共存亡。后来范仲淹率军急解泾州之危。滕宗谅张罗粮草军需,确保作战胜利,立下一份汗马功劳。得胜后,滕宗谅大设牛酒宴,犒劳宋军和助战有功的羌族首领等各路人士,又按边疆当地风俗,在佛寺为定川寨战役中死亡将士祭神祈祷,并安抚死伤者亲属,后事料理得颇为得体。不料一年多后却由此惹祸上身。先是,他由范仲淹推荐,接替范仲淹知庆州。庆历三年(104),他刚奉调回京不久,就有驻扎在泾州的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署、泾略安抚招讨使郑戬告发他,说去年在泾州时,他滥用官府钱财,“使钱十六万贯,其间有数万贯不明”。朝中即有人随风跟进,监察御史梁坚立马给仁宗皇帝打报告,严行弹劾。仁宗虽仁,却从骨子里不信任这些有“朋党”嫌疑的士君子,这忽儿则大发不仁,立遣中使检视,务必严惩。滕宗谅此人还真有点义气、骨气,他唯恐株连众多无辜,遂将被宴请者、被安抚者的姓名、职务等所有原始资料,一把火烧个精光,老子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下可把仁宗惹毛了,下诏先将滕宗谅、张亢抓起来、关进去,“双规”都不搞。其实,这些前线花费也属正常,滕宗谅也不是那种贪占小人,可高高在上的宋仁宗哪会理解这些有胸怀的文士?于是作为亲历现场者的范仲淹、韩琦、欧阳修等人,都为滕宗谅打抱不平,上表辩诬,尤以范仲淹为最,不仅面君言事,还一连“三奏”辩诬。这三奏表面看是为滕、张事,实际上是言外有意,直刺当前国家“病灶”,不啻给宋仁宗以当头棒喝,非常精彩。下面先看《奏雪滕宗谅张亢》:

臣昨日面奏滕宗谅事,天威震怒之际,臣言不能尽。又章得象(时任宰相)等不知彼中事理虚实,皆不敢向前。惟臣知从初仔细,又只独自陈说,显涉党庇。宗谅虽已行勘鞫,必能辩明虚实。然有未达之情,须至上烦圣德。今具画一如后。

一、梁坚原奏滕宗谅于泾州贱卖人户牛驴,犒赏军士。臣切见去年葛怀敏军败之后,向西州军官员惊忧,计无所出,泾州无兵,贼马已到渭州,只是一百二十里,滕宗谅起遣人户强壮数千人入城防守。其时兵威已沮,又水冰寒苦约十日,军情愁惨。得滕宗谅管设环庆路,节次策应军马四头项一万五千余人,酒食柴薪并足,众心大喜。当仓卒之时,有此才力,虽未有大功,显是急难可用之人,所以举知庆州。缘其时贼马逼近,收买牛驴犒军,纵有亏价,情亦可恕。

二、梁坚奏滕宗谅在邠州声乐数日,乐人弟子得银碟子三二十片者。臣与韩琦到邠州宴会一日,其时众官射弓,各将射中碟子散与过弓箭军人及妓乐,即非宗谅所散与人,而罪归于滕宗谅。又云“士卒怨嗟”,况边上筵会是常,当直军人轮番祗候,因何得其日便函有怨嗟?

三、梁坚奏称滕宗谅到任后,使钱十六万贯,其间有数万贯不明。今来中使体量,却称只是使过三千贯入公用,已有十五万贯是加诬。钱数料是诸军请受,在十六万贯之内。岂可诸军请受,亦作宗谅使过?臣在庆州日,亦借随军库钱回易,得利息二万余贯,充随军公用支使外,却纳足官本。今来宗谅所用钱数物料,必亦是借官本回易,所得将充公用。

四、环庆一路四州二十六寨,将佐数十人,兵马五万。自宗谅勾当,已及**个月,并无旷阙;边将军民,亦无词讼;处置蕃部军马公事,又无不了。若不才之人,岂能当此一路?

五、边上主帅,若不仗朝廷威势,何以弹压将佐军民,使人出死力御捍强敌?宗谅是都部署、经略使,一旦逐之如一小吏,后来主帅岂敢便宜行事?亦无以立威,人皆知其自不可保。且将帅树威者,是国家爪牙之威也,须假借势力,方能济事。

六、防秋是时,主帅未有显过而夺其事任,将令下狱,若遇贼兵寇境,未知令何人卒然处置此路?又差王元权之,况王元在河东沮法,已曾责降,今且在边上备员,岂可便当一路委寄?恐更误事。

七、宗谅旧日疏散及好荣进,所以招人谤议,易为取信。

八、台谏官风闻未实,朝廷即便施行。臣目击非虚,而未蒙朝廷听纳。臣若是诳妄之人,不当用在两府①。既有目睹之事,岂可危人自安,误陛下赏罚?兼西北未宁,见搜求稍可边上任用之人即加奖擢,岂宜深旋破坏,使边臣忧惕不敢作事?虽国家威令不可不行,须候见得实情,方可黜辱。……

仍乞以臣此奏宣示台谏官,候勘得滕宗谅、张亢确有大段乖违过犯及欺隐入己,仰台谏官便是弹劾,臣甘与二人同行贬黜。臣所以极言者,盖陛下委寄边臣,使一向外御,而无外忧之祸,则边上诸路人人用心,不至解体,有误大事。

如果说此奏还多在陈述事情经过原委,不多彰显范仲淹深心深意的话,那么,在《再奏辩滕宗谅张亢》中,便锋芒闪烁了。其重复部分不录,兹取特别段落如下:

臣闻议论太切,必取犯颜之诛;保任不明,岂逃累己之坐?彝典斯在,具僚式瞻,臣自边陲误膺奖擢,授任不次,遇事必陈。……

臣所以激切而言者,非滕宗谅、张亢势力能使臣如此竭力也,盖为国家边上将帅中,未有曾立大功可以威众者。且遣儒臣以经略部署之名重之,又借以生杀之权,使弹压诸军,御捍大寇,不使知其乏人也。若一旦以小过动摇,则诸军皆知帅臣非朝廷腹心之人,不足可畏,则是国家失此机事,自去爪牙之威矣。唐末藩镇多杀害、逐去节度使,于军中自立帅臣,而当时不能治者,由帅臣望轻,易于摇动之故也。……

(今滕、张)其干连人党,盛寒之月,久在禁系,皆是非辜。若令燕度勘问二人,既事非确实,必难伏辩。或逼令认罪,又是陛下近臣,不可辱于狱吏。或至录问有辞,即须差官再勘。其合干人党,转不聊生,兼边上臣僚见此深文,谓朝廷待将帅少恩,于支过公用钱内搜求罪戾,欲陷边臣。且塞下州郡,风沙甚恶,触目愁人,非公用丰浓,何以度日?岂同他处臣僚,优游安稳,坐享荣禄。陛下深居九重,当须查此物情,知其艰苦,岂可使狱吏为功,而劳臣抱怨?……

如在臣则已有不合保此二人罪状,乞圣慈先次贬黜,免令臣包羞于朝,受人指笑。倘圣慈念臣不避艰辛,尚留驱使,即于河东、河北、陕西乞补一郡,臣得经画边事,一一奏论;或补二辅近州,臣得为朝廷建置府兵,作诸郡之式,以辅安京师。臣之此请,出于至诚,愿陛下不夺不疑。况臣久为外官,不知辅弼之体,本是粗材,祇堪犬马之用,若令臣待罪两府(指宋之最高军政衙门中书省和枢密院),必辱君命,且畏人言。臣无任祈天望圣请命,激切屏营之至。

仁宗皇帝你可听好了,我范仲淹可不是只为滕宗谅和张亢讨公道,我可是冒着“犯颜之诛”和“累己之坐”,替你大宋江山着想。假如这些边将儒臣“一旦以小过动摇”,让广大士兵知道你朝廷连这些边帅都不信任,那么,距离唐末藩镇之祸可就不远了!

数九寒天,把无辜边臣一直关在牢里,“辱于狱吏”,生不如死,居然在“支过公用钱”这样可笑的苛责中“搜求罪戾,欲陷边臣”,这也太过少恩而绝情了吧?你皇上“深居九重”,哪里会知道“塞下州郡,风沙甚恶,触目愁人”?这些真正为国家出力的人,日子过得多么艰难困苦你知道吗?你只能听到那些“优游安稳,坐享荣禄”的小人之言。“国病”的症结就在于此啊!

反正你皇上连我范仲淹也不信任了,那就干脆再把我贬出京城,随便放个地方算了,待在你身边,你看着我别扭,我还怕你左右这帮叽叽喳喳无事生非的犬儒呢!

从这些奏议中,完全可以感觉出来,范仲淹面对国家当前的种种弊端,早就忧思忧虑,痛心疾首,此次不过是滕宗谅、张亢事由,可巧触发其思虑与心痛,不免有点义愤填膺,不吐不快。当然,这是给皇上的奏折,还得有所收敛,不敢太过秉性而发。但在另一篇《答窃议》中,面对一群谀君害政的小人儒,则笔锋锐利雄沉,于上下捭阖间精光闪烁,更其彰显范仲淹之刚烈心性了。是为雄文,录主体于后。

汉高祖以黄金四万斤付陈平,而不问其出入,时陈平未有功也。唐高祖将斩李靖而恕之,时李靖未有功也。是前代帝王先布之以恩,后责之以效也。我太祖尝谓近臣曰:“安边御众,须是得人心。优恤其家,厚其爵禄,多与公用钱及属州课利,使之回图,特免税算。听其召募骁勇,以为爪牙。苟财用丰盈,必能集事。朕虽灭后宫之数,极于俭约,以备边费,亦无辞也。”命将帅李汉超等十三人分守西北诸州,家族在京者,抚之甚厚。凡军中事,悉许便宜。每来入朝,必召对命坐,赐与优厚,抚而遣之。由是边臣率富于财,得以养士用间,洞见番夷情状。每戎狄入寇,必能先知,预为之备,设伏掩袭,多致克捷,二十年间,无西北之忧。故兵力雄盛,武功盖世,由此而致也。

今滕宗谅为一路经略安抚使,兼兵马都部署,以公用钱回图,管设使命将校并蕃部酋豪,或赠遗官员游士。而梁坚弹奏滕使过钱十六万贯,有数万贯不明。及置狱研穷,才用三千余贯,复有所归,无分毫入己。是未见贪吏之状也。宣抚田舍人,朝之端人也,至庆州,目击军民蕃部等借留滕侯,遮壅于道,足下何得谓之豺狼?主上仁圣,不深责宗谅、张亢二人,仍降诏诞告边臣,依祖宗故事,使回图公用,一如平日。中宪不知内朝有此诏命,闻群口横议,遂伏阁请加责二人,以正宪律。既下法寺,则宗谅合赎铜而不当去官。是前断已重。亢坐将公用钱并酒散与军人,当更追一官。又朝廷既已降诏贷之,亦难反讦。足下责我保庇此人,固不敢避。自古文法,常害边功。今天子仁圣,有西北之忧,孜孜求人,以捍大患。帅臣用度小过,不害边事。居辅弼者,固当竭力辨明,恐误朝廷机事,为天下之忧,岂暇私于二人哉!

……

今之士大夫高谈时政,皆谓不能拔人,限以资级,使才者多滞,而朝廷乏贤;及见殊命越一等,则嚣然聚议,以为过优,何薄之甚耶!

假如宋仁宗能读到此文,或可大为震动且长思之。重温一下这些汉唐故事和乃祖行状,对照一下自己不谙实际,偏听偏信,背离“祖宗家法”所造成的种种弊端,不该好好地反省吗?想想不久后他即重用范仲淹、韩琦等人,掀开“庆历新政”一页,或者正是发端于此吧。

说大宋“积弱”病因不在“重文轻武”,而在皇帝不争,又“轻文”又“轻武”,还有一个特别有意思的反证。

李元昊自从继承西夏王位,便正式立国大夏,自称“始文英武兴法建礼仁孝皇帝”。他在发给宋朝的通知书中很有底气:“臣偶以狂斐,制小蕃文字,改大汉衣冠,革乐之五音为一音,裁礼之九拜为三拜。衣冠既就,文字既行,礼乐既张,器用既备,吐蕃、鞑靼、张掖、交河,莫不服从。军民屡请愿建邦家,是以受册即皇帝位。”(《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二三》)于是,很快就气盛兵雄,空前崛起,以边地小国而屡败大宋。欲问其中主要原因,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他像大宋开国皇帝赵匡胤一样“以文人治国”,像重用赵普一样重用西夏文人,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些个“赵普”大多是投奔过去的汉族知识分子。

且说陕西华州有两位书生,一位叫张元,一位叫吴昊,“负气倜傥,有纵横才”,慨然有经略天下之志。不幸科场不利,屡试不第,遂结伴出游塞上以广胸怀。这期间,向一宋廷边帅毛遂自荐,受了大冷遇,一气之下狂饮三日浇其块垒,在项羽庙乘醉题壁,有“秦皇草昧,刘项吞并”之壮语。从此,叛宋西去,决心在西夏讨前程。结果被以间谍嫌疑抓了起来,送至元昊处。李元昊早就有令,注意搜罗从中原过来的文士,定有藏龙与卧虎。因为张元和吴昊二人的名字连起来是元昊,大犯忌讳。所以李元昊亲自审问,即从这一点发话。大胆!你们俩怎么敢自称元昊?二人神色自若,反讽道:“姓尚未理会,乃理会名耶?”因为此时李元昊还叫赵元昊,那是大宋皇帝恩赐的“国姓”,还没有更改过来,遂有此讽。你赵元昊还有脸打问我们的名字吗?李元昊又惊又喜,亲解其缚,敬为上宾,授官赐爵,尊宠用事,成为西夏国最重要的两名“谋主”。洪迈在《容斋随笔》中记有此事并发千古之叹:“西夏元昊‘之叛’,其谋皆出于张元、吴昊。”后来“三川”“三大败”,那可不是西夏偶胜大宋呀!还记得那首讽刺诗吗?“夏竦何曾耸,韩琦未足奇。满川龙虎辇,犹自说兵机。 ”落款是:“太师、尚书令兼中书令张元随大驾至此。”平心而论,以夏竦之学识才具,以韩琦之文韬武略,真就不及张元、吴昊吗?当然不是。光这写诗作词的水准,就高出张、吴不知凡几。问题就出在:张、吴有赵普之大运,元昊有太祖之雄风,君臣相得,风云际会,不胜而何?反过来,夏竦投机取巧,韩琦“将从中御”,全怨这个宋仁宗一无乃祖之风,又轻文又轻武,不败而何?

宋仁宗还算头脑清楚,有所自省,接下来这才重用范仲淹、韩琦等“庆历新人”,大搞改革,在中国历史上划过一道闪电。笔者将在下一章有个交代。

庆历元年(1041)十月左右,五十三岁的范仲淹在西北前线写了一首《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

衡阳雁去无留意。

四面边声连角起,

千嶂里,

长烟落日孤城闭。

浊酒一杯家万里,

燕然未勒归无计。

羌管悠悠霜满地,

人不寐,

将军白发征夫泪。

笔者不揣冒昧,意译如下:塞上秋景与内地大不同,一片萧杀苍凉,南飞的大雁都一点儿不留恋它。连营军阵的号角四处响起,但见崇山峻岭间,长烟缭绕,残阳斜照,守着一座紧闭的孤城,真是让人感慨无限。乡关万里,谁不思亲,可只能把酒遣胸怀,人家东汉窦宪出塞三千余里,至燕然山刻石记功而还,可我们离这个目标还早着呢。夜深霜重,羌笛声声,让人难以入睡,想想战争是多么冷酷,将军悲白发,无数征人泪。

据魏泰在《东轩笔录》中说,这首被欧阳修誉为“穷塞外之词”的《渔家傲·秋思》,原为组词,有数阕,皆以“塞下秋来”为首句,但流传至今的却只有此首。有评家如是说:“作为两宋边塞词之滥觞,这首《渔家傲》剑走偏锋,风骨遒劲,把民族命运、动荡时局填入词曲,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以其守边的实际经历首创边塞词,有王维《使至塞上》诗‘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的千古悲凉,更有‘小范老子胸中自有百万甲兵’的冲天豪迈,一扫花间派柔靡无骨的词风,为苏、辛豪放词风导夫先路。”遂发浩叹曰:神仙一阙《渔家傲》,读破希文一片心!

说到人夸范仲淹,猜猜还有哪位大名人夸过他?笔者说出来,准是惊大家一跳。盖棺论定的大奸臣秦桧,专门写过一首诗,真心实意地赞颂范仲淹和韩琦。诗题是《题范文正公书〈伯夷颂〉后》,诗曰:

高贤邈已远,凛凛生气存。

韩范不时有,此心谁与论?

秦桧此诗真乎?伪乎?笔者考证不来,先道出它的出处。吾友杨璐兄原为北京古籍出版社总编辑,退休后挟“三才”之利,独辟蹊径,专门搜集、整理、注释历代大奸大才名臣的诗词歌赋,已正式线装出版的有《和珅诗词全集》《严嵩诗词全集》,目下正在做秦桧诗词搜集。上引此诗,即杨璐兄刚刚发给我的。在此作为本章收束,或也别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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