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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为什么是《伯夷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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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在前文书中说过这样一段话:“皇祐三年(1051),六十三岁的范仲淹,用黄素小楷手书《伯夷颂》,赠给好友苏舜元,一时广为传播,后世题跋者甚众。《伯夷颂》乃韩愈大作。故元代人董章赞曰‘伯夷之行,昌黎颂之,文正书之,真三绝也’。”

《范仲淹年谱:六十四年的人生历程》载:“皇祐三年春,六十三岁。赴任青州,过长山,礼参故乡父老。三月,至青州任所,与前任富弼交政。时青州大饥,到任即赈济救灾。允百姓以钱代皇粮,除长途运输之苦。因病重难支,乞颍、亳间一郡就养。十一月,以黄素小楷书韩愈《伯夷颂》寄苏舜元。苏分寄元老重臣题跋,为后世留下书法精品。”

在《伯夷颂》手卷上,范仲淹自署款曰:“皇祐三年十一月戊申高平范仲淹书。”后有元祐三年(1088)范纯仁的题跋,曰:“先公书此以寄京西转运使苏公”,“苏公”盖指苏舜元。此处,常有人错把苏舜元当苏舜钦。宋代文学家真茂盛,光四川地面誉称“三苏”的就有两家:“眉州三苏”:苏洵和他的两个儿子苏轼、苏辙;“铜山三苏”:苏易简和他的两个孙子苏舜元、苏舜钦。苏舜钦这里就不说了,得说他哥哥苏舜元。苏舜元是庆历进士,《宋史·苏舜元传》曰:“舜元,字才翁,为人精悍任气节,为歌诗亦豪健,尤善草书,舜钦不能及。官至尚书度支员外郎、三司度支判官。”苏舜元也是范仲淹的铁粉一个,他自己精通书法,所以对范老师的墨宝极为看重,实在憋不住了,遂张口求字,请范仲淹为之书《易经·乾卦》。他也知道范老师精于《易》,书写《乾卦》可谓信手拈来。特别有意味的是,范仲淹没有写《乾卦》,而为苏舜元书写了小楷《伯夷颂》,并于书后附言曰:“示谕写黄素,为《乾卦》字多,眼力不逮,且写《伯夷颂》上呈。此中寒甚,前面笔冻,欲重写,又恐因循。书札亦要切磋,未是处,无惜见教。”《乾卦》是长了点,太费眼力也是实话,但也可以缩写呀,录其精华呀,比如,从“初九:潜龙勿用”写到“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大几十个字,平日里也最喜欢的,写来赠给苏舜元,他也会乐不可支呀。可见,范仲淹写《伯夷颂》是大有用心的,他认为要比《易经·乾卦》更重要更有意义。这就给后人提出一个“哥德巴赫猜想”:为什么是《伯夷颂》?

说到韩愈的《伯夷颂》,不能不先说司马迁的《史记·伯夷列传》。司马迁把《伯夷列传》放在七十列传之首,那是大有深意的。《伯夷列传》全文八百五十多字,如下:

夫学者载籍极博。尤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尧将逊位,让于虞舜,舜、禹之间,岳牧咸荐,乃试之于位,典职数十年,功用既兴,然后授政。示天下重器,王者大统,传天下若斯之难也。而说者曰:“尧让天下于许由,许由不受,耻之逃隐。及夏之时,有卞随、务光者。”此何以称焉?太史公曰:余登箕山,其上盖有许由冢云。孔子序列古之仁圣贤人,如吴太伯、伯夷之伦详矣。余以所闻,由、光义至高,其文辞不少概见,何哉?

孔子曰:“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余悲伯夷之意,睹轶诗可异焉。其传曰:伯夷、叔齐,孤竹君之二子也。父欲立叔齐。及父卒,叔齐让伯夷。伯夷曰:“父命也。”遂逃去。叔齐亦不肯立而逃之。国人立其中子。于是伯夷、叔齐闻西伯昌善养老,“盍往归焉!”及至,西伯卒,武王载木主,号为文王,东伐纣。伯夷、叔齐叩马而谏曰:“父死不葬,爰及干戈,可谓孝乎?以臣弑君,可谓仁乎?”左右欲兵之。太公曰:“此义人也。”扶而去之。武王已平殷乱,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及饿且死,作歌,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遂饿死于首阳山。由此观之,怨邪非邪?

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蚤夭。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

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亦各从其志也。故曰:“富贵如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如不可求,从吾所好。”“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举世混浊,清士乃见。岂以其重若彼,其轻若此哉?

“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贾子曰:“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同明相照,同类相求。”“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伯夷、叔齐虽贤,得夫子而名益彰;颜渊虽笃学,附骥尾而行益显。岩穴之士,趋舍有时,若此类名堙灭而不称,悲夫。闾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云之士,恶能施于后世哉!

《伯夷列传》是伯夷和叔齐的合传,冠《史记》列传之首。太史公以“考信于六艺,折衷于孔子”的史料处理原则,于论赞之中夹叙伯夷、叔齐事迹。这一写法有点特别,《史记》所写本纪、世家、列传之篇末,一般均有“太史公曰”的赞语,唯独《伯夷列传》没有,多的是其间赞论不绝、咏叹夹叙,纵横捭阖,回环跌宕,起伏相间,而伯夷、叔齐故事只在中间举重若轻地潇洒记过,这就一反史家凭借史料展开叙述,而于叙述之中杂以议论的通例,成了传论。另外,其论赞口吻也大有异响,通篇之论或以感慨出之,或以设问出之,往往论出不意,若断若续,是也非也,变化莫测,不用心则难以遽窥其意旨所在,大有神龙难见首尾之感。不过,好在司马公讲清了伯夷和叔齐的出处与作为:这两位孤竹君的儿子,为了不做权位继承人,先后逃到周地,追随文王。文王逝世后,武王伐纣,二人叩马谏阻,反对以暴易暴。武王灭商后,他们仍坚守自己的思想,以食用周朝的粮食为耻,隐居首阳山,采薇而食,宁肯饿死。其辞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孟子》赞伯夷曰:“伯夷,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思与乡人处,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也。当纣之时,居北海之滨,以待天下之清也。故闻伯夷之风者,顽夫廉,懦夫有立志。”孟老夫子在这里直击要害,紧紧抓住了让“顽夫廉,懦夫有立志”的“伯夷之风”,一个人有了这样的觉悟与气节,你去叩马而谏,反对以暴易暴,不食周粟、采薇而食也好,干别的事也不会错。韩昌黎老先生正是读懂了这一点,删繁就简,取其精华,用三百二十多个字写出了名篇《伯夷颂》。笔者前文书中也提过《伯夷颂》,并引用过它的第一自然段,现在全文录出:

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皆豪杰之士,信道笃而自知明者也。一家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寡矣;至于一国一州非之,力行而不惑者,盖天下一人而已矣;若至于举世非之,力行而不惑者,则千百年乃一人而已耳;若伯夷者,穷天地、亘万世而不顾者也。昭乎日月不足为明,崒乎泰山不足为高,巍乎天地不足为容也。

当殷之亡,周之兴,微子贤也,抱祭器而去之。武王、周公,圣也,从天下之贤士,与天下之诸侯而往攻之,未尝闻有非之者也。彼伯夷、叔齐者,乃独以为不可。殷既灭矣,天下宗周,彼二子乃独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繇是而言,夫岂有求而为哉?信道笃而自知明也。

今世之所谓士者:一凡人誉之,则自以为有余;一凡人沮之,则自以为不足。彼独非圣人而自是如此。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古而不顾者也。虽然,微二子,乱臣贼子接迹于后世矣。

韩愈一开笔即与孟子对接,“士之特立独行,适于义而已,不顾人之是非。”这已然从伯夷、叔齐的个案认定,上升为对整个士君子群体的一种评价,收笔更是铸金雕玉:“夫圣人,乃万世之标准也。余故曰:若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古而不顾者也。”以伯夷的气节风骨为标尺,为中世纪中华士君子群体重拾了保持独立、坚守自我的传统价值观。

打开《韩昌黎文集》,有“颂”仅三篇:《伯夷颂》《子产不毁乡校颂》《河中府连理木颂》。《河中府连理木颂》,不过借河中府发现连理树一事,表表河中尹浑瑊的功德,无甚大意思。《子产不毁乡校颂》,是根据《左传》襄公三十一年的记载,称赞子产反对郑国大夫毁乡校,是个大话题,可惜全文只有一百六十九个字,未得深意。比较起来,《伯夷颂》篇幅最大,题材一流,见识卓异,内涵丰硕,最能见出作者心胸。韩愈为什么要写《伯夷颂》?他那个时代,藩镇割据,社会动荡,生民涂炭,士君子精神失落湮灭,“以天下为己任”的社会理想难以实现。韩愈对此坚决反抗却遭到嫉恨,同时,大力倡导之古文运动也受到各方面的压力,真是一肚子块垒呀!何以抒发?《伯夷颂》则应命而出。“伯夷者,特立独行,穷天地、亘万古而不顾者也。”我韩愈呢?不也能我行我素,卓而不群,坚守自己的独立人格吗?所以,写的是标杆人物伯夷,亮的是韩愈自家胸襟。于是,也可以再往下说:范仲淹书写的是标杆人物伯夷与韩愈,真正要挥洒的乃是一个大宋士君子终生不变的磊落情怀:保持独立,坚守自我。“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笔者以为,正是应该从这里入手,从士君子文化的核心价值观入手,来探求范仲淹书写《伯夷颂》的心结。至于伯夷老先生反对武王伐纣的“正义战争”是不是很反动,反对以暴易暴是不是很迂腐,司马迁、韩愈和范仲淹如此推崇无所作为的伯夷、叔齐是不是很值得……倒与铸造士君子灵魂没多大直接关系,谁想忙乎那就尽管忙乎去吧。

对于中国的士,就是古代的知识分子吧,至今看法和评价并不一致,有的观点还相当对立。有这样一种贬评,如果不说它是恶评的话,评论者在引用《中国历史大辞典·士大夫》的解释,即“社会阶层,知识分子与官僚的混合体,有时指在位的官吏”之后,他说:第一,他们没有独立的人格和地位,依附于国家,不从事体力劳动,是一种“寄生虫”。他以孔子为例,说他周游列国,但没有哪一个诸侯乐意收养他,于是他只有退隐,聚众讲学,像一只流浪狗,在狭小的空间生存,著书自娱。孔子的命运也是后来历代隐士的命运,在讨不得主人欢心的时候,就只有没落乡野,清贫度日,偶尔嚎叫几声,竟成高论。秦汉唐宋元明清,他们的命运还不如孔子,完全取决于皇帝。皇帝需要什么类型的人,他们便会极力让自己变成那种类型。学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第二,他们是软弱无能和自私变态的,很是女性化,有妾妇自拟的心态,在皇帝面前唯唯是诺,甘心做奴隶,见面就只知道磕头。第三,他们所有的知识,其实都为逗乐帝王而已,用现在的话来说,他们只是留声机、打字员。在专制主义下,他们潜心研究四书五经,从启蒙到老死,四书五经是他们的生存资本。他们被剥夺了一切可能有所创新的思想,都成了知识太监。结论就是:他们是一个没有独立人格和地位,软弱无能和自私变态,没有真正知识的阶级。他们依赖君权而生存,同时在这个过程中葬送了自己,成为封建社会帝王的帮凶。

笔者在拜读这位评论者的全文时,不仅发现他把所有的士都打成“知识太监”,更有意思的是,还发现他把历朝的太监们也划归士的范畴。也算一个首创吧?看来这位仁兄的麻烦是,没想明白何谓真正的士,他把朝野那些昏庸官僚、乡愿、小人儒们,还有自己慧眼相中的太监们,都当成士君子来贬损了。他根本不懂古代的士,不懂他们的产生、觉醒与成长,不懂士君子文化的存在价值与伟大作用。为了给这位先生“发蒙”,不妨再讲一个古代士的故事:《式夷之义》。这是当代民间思想家林鹏先生一篇文章的题目,该文收在商务印书馆新出版的《林鹏随笔四种》里。林鹏先生说,关于式夷的故事,《吕氏春秋·长利》中是这样记载的:

式夷违齐适鲁,天寒后门,与弟子一人宿于郊外。寒愈甚,谓其弟子曰:“子与我衣,我活也;我与子衣,子活也。我国士也,为天下惜死。子不肖人也,不足爱也。子与我子之衣。”弟子曰:“夫不肖人也,又焉能与国士之衣哉!”式夷叹曰:“嗟呼!道其不济夫!”解衣与弟子,夜半而死,弟子遂活。

高诱评价说:“式夷,齐之仁人也。”但式夷把衣服给了弟子,却是不义之义。吕不韦在《吕氏春秋》中可不这么看,给式夷的评价要高得多,把式夷和伯成子高、周公旦并列着。林鹏先生对式夷的评价就更高了,他写道:

此种有觉悟的士,已经变成了全新的士,全新的人。他们可以毫不迟疑地为别人的利益去死。过去是为统治者的利益去死,现在是为普通人(即使是不肖人)的利益去死。这不是简单事情。一个有学问、有抱负的人,本来可以大有作为,却毫不迟疑地为一个普通人献出自己的生命。这种自我牺牲的精神,是前所未闻的,是伟大的。孔子的弟子们,都是有觉悟的、积极进取的,而且绝不苟且的人。但是,他们似乎还没有达到式夷这样彻底的程度。

式夷的死,像黑夜的一道闪电,突然照亮了天地,充分地显示了先进、独特的士们的精神面貌。没有这种精神的飞跃,后来的诸子蜂起百家争鸣是不可能的。当然,这只是一个开端。就像长江大河一样,在发源的地方,并没有惊涛骇浪,有的只是涓涓细流,只是一些普通的没有地位的书生们冻饿而死的小故事。但是它却孕育着无边的波涛,为普通人、为不肖人、为匹夫匹妇、为人民大众的利益而献身的伟大精神的波涛。“圣人之爱人也,终无已者,亦乃取于是者也。”(《庄子·知北游》)

用这样的眼光再看高士鲁仲连,又得有说道。鲁仲连义不帝秦,这个“义”字当什么讲?一般人不注意。义者,主义也。这是一种思想、一种思潮、一种理论……在当时传播甚广,普遍而深入。一个“虎狼之国”的秦,有什么资格称帝呢?鲁仲连的思想来源于三代以前的上古,他是偶尔露峥嵘,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独来独往,特立独行,他就是一个《周易》所说,“高尚其事,不事王侯”的人,他就是一个《礼记·儒行》所说,“不臣天子,不友诸侯”的人。真正阐述鲁仲连思想的书是《吕氏春秋》。《吕氏春秋》的出现,晚了三十年,而秦始皇(当时叫秦王政)手疾眼快,对《吕氏春秋》的镇压,又早又狠又快。以致使真正的士君子思想尚未站稳脚跟,就被镇压下去了。值得庆幸的是,《吕氏春秋》这部伟大的书,却完整地流传下来,这是一个奇迹。士君子是不可小觑的。他们来自平民,他们是自耕农,他们顽强得很,他们是隐士,他们柔弱而刚强。治世不媚进,浊世不易方,至死不变,强哉矫!《吕氏春秋》甚至认为,将来的天子,很可能出在山林岩穴之中……就像上古的大舜一样,“匹夫而为天子”。匹夫而为天子,可不是小事情。人人都是匹夫。《孟子》曰“尧舜亦人,我亦人也”。呜呼!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请回头看,从许由、巢父—伯夷、叔齐—式夷,一直到鲁仲连,以他们为代表的这一庞大士群体,你能说他们没有独立的人格和地位吗?是一种“寄生虫”吗?“在讨不得主人欢心的时候,就只有没落乡野,清贫度日”吗?“皇帝需要什么类型的人,他们便会极力让自己变成那种类型”吗?他们是“软弱无能和自私变态的”吗?“很是女性化”吗?,都是“知识太监”吗?他们的批判精神和对人类终极关怀的精神,维护自由、平等、博爱等普世价值的热情与担当,比西方知识分子差吗?宽泛生活在伯夷、叔齐与鲁仲连之间的希腊圣哲苏格拉底,在雅典的“民主法庭”上审判雅典民主:“必须给我讨论所有问题的充分自由。必须彻底废除官方干涉。”最后为了自己的思想而殉道。这位西方智慧老人果然非常伟大!反观我们的伯夷、叔齐呢,当周朝如“雅典民主”一样如日方升之时,他们却高扬反对“以暴易暴”的思想旗帜,逆潮流而动,大行反动,不惜以死抗争,这比苏格拉底差在哪里?当虎狼之秦大行其道,“帝王思想冲天而起”之际,我们的鲁仲连却“义不帝秦”,甘当“反革命”(“革命”正题,走向“反革命”反题,再走向士君子文化的思想境界的合题,这正是“正反合”理论的精美一例),不仅充满了大无畏的批判精神,而且敢想敢干,将思想诉诸一连串的反秦义举,这比苏格拉底又差在哪里?林鹏先生说“隐士是士君子的主体”,没有一点道理吗?“天下无隐士,无遗善。”(《荀子·正论》)中国这些追求个人尊严与自由的隐士们,即与现代西方知识分子的人文品质相比,你说能差到哪儿去?可以这样说,到春秋末期,士君子群体已然整齐地排成战阵,张扬王道,为天下苍生考虑,为社会、历史的走向考虑,不独为一家一姓一国一地考虑了。这种“士以天下为己任”“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这种特立独行、非义莫为、不改初衷的精神,已经成为他们所代表的士君子文化的核心价值。司马迁将《伯夷列传》立为《史记》列传之首,尊崇并要发扬光大的正是这个;韩愈再作《伯夷颂》,尊崇并要发扬光大的也是这个;老年范仲淹只书《伯夷颂》,更是尊崇并要发扬光大这个。除此而外,岂有他哉?有人说范仲淹之所以手书《伯夷颂》,那是“借此表白崇敬伯夷高风亮节的心迹,坚信自己的一生如伯夷那样信仰坚定,特立独行”。看来只说对了一小半,希望后来人都像伯夷那样坚守传统士君子的核心价值观,笔者以为才是老年范仲淹的博大胸怀。

当年,范公写就黄素《伯夷颂》,赠于苏舜元之后,苏舜元一下掂出了分量,将之敬奉在晏殊、文彦博、杜衍、富弼、欧阳修、蔡襄等名家面前,以求共赏。众名家皆有题跋。其中杜衍有题跋诗云:“宁止一言旌义士,欲教万古劝忠臣。颂声益与英声远,事迹还随墨迹新。”晚点的黄庭坚在《山谷题跋》中云:“范文正公书落笔痛快沉著,极近晋宋人书。”又云:“范文正公书《伯夷颂》极得前人笔意,盖正书易俗,而小楷难于清劲有精神。”从北宋至清末近八百年时间里,共有百余人近百篇题跋问世,计开:宋代题跋者,自文潞公(文彦博封号)以下为二十九人;元代题跋者,自赵孟頫以下为三十三人;明代题跋者,自夏原吉以下为十七人;清代题跋者,自范承勋以下为十三人。各式好评如潮:“笔意精妙,清古入神”;“遒劲严整,妙绝前代”;“中华第一小楷”;“东方三绝”……据清代吴庆坻《蕉廊脞录》卷七《范仲淹书伯夷颂长卷》载:清朝乾隆年间,范书《伯夷颂》上邀清宫御览。乾隆皇帝首行御题“范仲淹书伯夷颂高义园墨宝”十二个字,又御书“圣之清”三个大字,并命朝廷大臣奉命题诗作记。尹继善、庄有恭、于敏中等著名人物均有奉旨之作。有意思的是,书法长卷中有“江宁开国”“秦氏藏书”“秋壑珍玩”“贾似道印”“秋壑”五枚小印。前二枚属秦桧,后三枚属贾似道,大概为南渡后秦桧、贾似道二人曾转递收藏。记得笔者在前文书中引用过的秦桧那首诗吗?正是此时所成。

公元二〇〇六年十月二十八日,苏州范仲淹纪念馆新馆开馆,《高义园世宝》影印本首次公开展示,它完全按照原本的书卷尺寸、厚薄等规格制作完成,全长近三十米、高零点四米左右。书卷前面为范仲淹手书韩愈的《伯夷颂》,其后为截至清朝光绪三十四年(1908)历代八百多年间,诸多名人书写的题跋。这样一件世所罕见的书法精品,必将与伯夷、韩愈、范仲淹这样三位中国的文化巨人一起永垂不朽!(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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