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思路客

书架
39.生死朋友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人生交友的至高境界是什么?笔者以为:一个人如果能够看到朋友的缺点,并且愿意也能够包容之,一生相知相伴,有始有终,生死相许,那此人便是深得交友三昧,人品也就至为高尚了。

范仲淹在交友方面,正是这样一位仁人君子。

范仲淹一生经历坎坷曲折,在庙堂与江湖之间奔波行走,几无宁日,人又行侠仗义,交游甚广也是自然。若然有人编写一部《范仲淹交游实录》,必定厚重且走红。笔者在此限于体量,只好择其三友,晏殊、尹洙、滕宗谅,略作铺陈,以收管窥之利。

晏殊之做事为人,前文书中已有交代。他的某些人性缺点可以说众所周知,官场周旋日久,难免世故圆滑,遇到要命的事体,那是先要保全自己前程。他在庙堂上一系列的软弱与退缩,连他的女婿富弼和得意门生欧阳修都颇有微词呢。范仲淹对此,自然更是明白,但他敬佩这位“宰相词人”的天赋才华与诗词文章,敬重晏资政爱才、惜才、举才的优秀品德,尤其感激晏相公对自己的知遇之恩……一个大才大德之人,略有不足,终究瑕不掩瑜。所以,范仲淹对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三岁的晏相公,总是以师礼待之,师友之间偏于师,一生略无轻慢。他们之间的交往大概,这里不再重复,只说邓州这一段“交情老更亲”(杜甫句)。

说说晏殊此时的情况。庆历二年(104),他官拜宰相,以枢密使加平章事,参与庆历改革。第二年,以检校太尉、刑部尚书、同平章事,晋中书门下平章事、集贤殿学士、兼枢密使。庆历四年,表面上是因为撰修李宸妃墓志事遭弹劾,贬为工部尚书知颖州,后又以礼部、刑部尚书知陈州。就是在陈州任上,收到了老朋友范仲淹的《献百花洲图上陈州晏相公》。全诗如下:

穰下胜游少,此洲聊入诗。

百花争窈窕,一水自涟漪。

洁白怜翘鹭,优游羡戏龟。

阑干红屈曲,亭宇碧参差。

倒影澄波底,横烟落照时。

月明鱼竞跃,春静柳闲垂。

万竹排霜杖,千荷卷翠旗。

菊分潭上近,梅比汉南迟。

岸鹊依人喜,汀鸥不我疑。

彩丝穿石节,罗袜踏青期。

素发频来醉,沧浪减去思。

步随芳草远,歌逐画船移。

绘写求真赏,缄藏献己知。

相君那肯爱,家有凤皇池。

诗中“彩丝穿石节,罗袜踏青期”两句,前已引述。全诗写实,把邓州的百花洲仔细描绘给知己朋友晏殊,“绘写求真赏,缄藏献己知。”不过,得谦虚一下,“相君那肯爱,家有凤皇池。”晏相爷家中自有“凤皇池”,百花洲的景色就不算什么了。笔者估计,随诗图应当还有手札,或有盛邀晏殊来邓一游之意。古陈州即现在河南周口市淮阳县,要说离邓州也不算远,但晏殊到底没来,或因公事忙碌,或因身体欠佳,或因心情不妙,总之是没来观赏百花洲。范仲淹却难忘老师友,你不来我去,就利用一次外出机会,亲自去陈州拜望了晏殊。有《过陈州上晏相公》诗为证:

曩由清举玉宸知,今觉光荣冠一时。

曾入黄扉陪国论,重来绛帐就师资。

谈文讲道浑无倦,养浩存真绝不衰。

独愧铸颜恩未报,捧觞为寿献声诗。

两位年近花甲的老朋友,京都一别已有年,陈州再会,肯定得有长夜之谈,“谈文讲道浑无倦”,那是有说不完的话,尤其相视须发白,不能不聊到养老问题,看来二人虽是“烈士暮年”,然犹“壮心不已”,“养浩存真绝不衰”,当是他们共同的心愿。从诗中可以看出,范仲淹对晏殊依然怀着既往情怀而始终未变,那就是尊敬与感恩!他认定晏相功高望重,已然“荣冠一时”,名垂后世。自己曾经从晏相那儿学了不少东西,可那是学不完的,今日再入“绛帐”,还是来求教问学的。内心惭愧的是,到老也难以报答晏相的知遇之恩,只好举杯祝老师友健康长寿了。范仲淹这是肺腑言、肺腑情,一点不是作秀,也许想到再见不易,或许就是最后一面,他是心潮汹涌、百感交集的。

这里顺便提一下晏殊后事。他从陈州再调知许州,六十岁那年以户部尚书、观文殿大学士再知永兴军(今陕西省会西安市)。六十三岁迁兵部尚书,封临淄公。六十四岁因病回京就医,病好留任侍经筵,为皇帝讲授经史,其礼仪、随从诸待遇,均与宰相同规格。至和二年(1055)病卒于京都开封。宋仁宗亲往祭奠,追赠为司空兼侍中,谥“元献”,并亲篆其碑曰:“旧学之碑”。而此时,范仲淹早已过世三年了。设想他若要晚于晏殊西去,传世必多一篇声情并茂的祭悼文了!

说到尹洙,人们眼前总会出现一个老在替朋友打抱不平的直性汉子。记得吧?景祐三年(106),范仲淹因上《百官图》,被吕夷简诬为“朋党”,贬知饶州。时任太子中允、馆阁校勘的尹洙便挺身而出,置个人安危于不顾,上表说:“臣常以范仲淹直谅不回,义兼师友。自其被罪,朝中多云臣亦被荐论。范某既以朋党得罪,臣固当从坐。况余靖与范某分疏,犹以朋党被罪,臣不可苟免,愿从降黜,以昭明宪。”遂被贬监郢州(今湖北钟祥)酒税。在西北前线时,因为尹洙和许多人一样,一时不理解范仲淹的积极防守战略,看到朋友坚持不愿与韩琦共同出兵,气得当面数落范仲淹说:你谨小慎微,真是比不上韩琦大帅啊!后来庆历新政诸君子再遭“朋党”之害,受压受贬,又是尹洙打抱不平,上书申辩,且大无畏地宣称道:“臣既为陛下建忠谋,岂复顾朋党之责?”皇上,你想怎么处置我由你吧,我尹洙不怕什么朋党不朋党!他最后被贬均州,也是因为帮助朋友。尹洙多年来就在边防前线各处任职,幕府掌书记,泾州、渭州、晋州知州等,后以起居舍人、龙图阁直学士任潞州知州。在凉州任上时,有一个叫孙用的军校补边,由京城去前线的路费无着,只好借了高利贷。后无力偿还,催逼难活。尹洙又来了好汉劲头,就用公使钱替他还了贷款,为此被贬为崇信军节度副使,再贬均州(今湖北均县)监酒税。看来他与酒有缘,两次遭贬都是监酒税的小官。此时,尹洙年仅四十六岁,不久就病倒了。

范仲淹来到邓州,听说尹洙患病,非常着急。当下派人送去四瓶珍藏多年的邠州酒和中成药花蛇散及其药方,让他好好治病养病,并在信中说“邓酝已竭,候新者送去”。邓州也有好酒千日醇,只是眼下没货,等新酒下来再给你送去。可能这会儿范仲淹还不清楚尹洙的病多么严重,以为他正当壮年,一般治疗休养即可。这是庆历六年(1046)农历七月十四日的事。不料,尹洙病情不断恶化,跳过年就相当严重了。范仲淹心急火燎,苦思良策,想来想去,觉得只有把朋友接在邓州,由自己亲自照料最为稳妥。于是,他上书朝廷,说尹洙现在病情危殆,均州偏僻,缺医少药,难以救治,请求让他到邓州来治病。三个月后,终于得到提刑司批准。范仲淹就派可靠人手,把尹洙接到了邓州。(事见《范文正公集·年谱·庆历七年》)。这就到了庆历七年(1047)春天了。看到小自己十多岁的朋友病成这样,范仲淹痛心不已,即刻延请邓州名医,不惜使用高价名药,倾全力予以救治。邓州出过医圣张仲景,他的《伤寒杂病论》乃“为众方之宗、群方之祖”,范仲淹想在邓州创造奇迹,让自己垂危的好友转危为安。他最知道尹洙的价值。初识即觉此人博学有识,深于《春秋》;一起论文,知尹洙尊崇孟子、韩愈,力持“务求古之道”,却又不排斥佛老,深合己意;读罢尹洙的《悯忠》《辨诬》《退说》《志古堂记》《浮图秘演诗集序》《论朋党疏》等篇,写得那么简古有序,不禁拍案;更难得尹洙喜谈兵事,所著《叙燕》《息戍》《兵制》等篇,都切中应对西夏要务,其中既有史鉴,也有现实考量,并非空谈。真是个难得少有的文武全才!一定要不惜代价治好尹洙,这是范仲淹此时的最大心愿。

然而,天妒英才。尹洙病危,范仲淹赶往探视。《范文正公年谱》记载此段甚详,如下:

疾势渐危,遂中夜诣驿看他,告伊云:“足下平生节行用心,待与韩公、欧阳公各做文字,垂于不朽。”他举手叩头。又告伊云:“待与诸公分俸赡家,不令失所。”他举手云:“渭州有二儿子。”即就枕,更不他语。来日与赵学士看他,云:“夜来示谕,并记得,已相别矣。”顾家人云:“我自了当,不复管汝。”略无忧戚。又两日,犹能扶行,忽索灌漱,讫,凭案而化。众人无不悲泣,无不钦服其明也。

范仲淹闻听消息,连夜赶到尹洙寄住的西禅寺,看尹洙已在弥留之际,就对他说:你平生高风亮节,我将委托韩琦、欧阳修写成文章,流传后世。尹洙以手叩头,表示认可。范仲淹又说:知道你家里穷,担心子女赡养。你放心,我和朋友们一定会分俸赡养,绝对不会让他们流离失所。”尹洙又举手示意说:渭州那边有两个儿子。心事已了,说完躺下不言语了。第二天,范仲淹和赵学士再去看望尹洙,尹洙说:昨天晚上说的事,我记着呢,我们可以就此道别了。转脸又对他的家人说:我要走了,不管你们了。说得坦然,看不出一点忧戚之色。又过了两天,尹洙居然能够被扶着走动了,忽然要求盥洗漱口,洗漱完毕,就安静地靠着几案过世了。大家无不大放悲声,无不钦服尹洙至死都不糊涂,死得明明白白。尹洙死时,年仅四十七岁。次日,范仲淹怀着万分悲痛的心情,写下了著名的《祭尹师鲁舍人文》:

维庆历七年四月十一日,具官范某,谨致祭于故龙图舍人师鲁之灵。呜呼!天生师鲁,有益当世。为学之初,时文方丽。子师何人,独有古意。韩柳宗经,班马序事。众莫子知,子特弗移。是非乃定,英俊乃随。圣朝之文,与唐等夷。系子之功,多士所推。堂堂沂公,延于幕中。矫矫文康,荐于四聪。自兹登瀛,坐扬清风。举止甚直,议论必公。人事多故,迁谪羁旅。子行其志,曾不为苦。才弗可掩,起于贬所。往贰经略,屡典藩府。自谓功名,如芥可取。黑白太明,吏议横生。斥于散地,颓然不争。惟曰我咎,匪由人倾。天意已回,吉宜大来。于何感疾,益重其灾。隐几澄神,而已焉哉!呜呼!人皆有死,子死特异。神不惑乱,言皆名理,能齐死生,信有人矣。呜呼!与子往还,抑亦有年。今见其终,益知子贤。故友门人,对泣涟涟。哀哉,尚飨!

尹洙后事,当然也是范仲淹一力承担。他请孙甫作行状,欧阳修写墓志,韩琦写碑文。待到这年秋高气爽时,这才把尹洙的灵柩和家眷送回洛阳。事情还不算完,范仲淹觉得对朋友的义务还没有尽完,于是将尹洙散见于各地的文章收集起来,编成十卷本的《尹师鲁河南先生集》,并写了《尹师鲁河南集序》。此序也是序中精华,广为人传,兹录于下。

予观尧典舜歌而下,文章之作,醇醨迭变,代无穷乎。惟抑末扬本,去郑复雅,左右圣人之道者难之。近则唐贞元、元和之间,韩退之主盟于文,而古道最盛。懿、僖以降,寝及五代,其体薄弱。皇朝柳仲涂起而麾之,髦俊率从焉。仲涂门人能师经探道,有文于天下者多矣。洎杨大年以应用之才,独步当世。学者刻辞镂意,以希仿佛,未暇及古也。其闻甚者专事藻饰,破碎大雅,反谓古道不适于用,废而弗学者久之。洛阳尹师鲁,少有高识,不逐时辈,从穆伯长游,力为古文。而师鲁深于《春秋》,故其文谨严,辞约而理精,章奏疏议,大见风采,士林方耸慕焉。遽得欧阳永叔,从而大振之,由是天下之文一变而古,其深有功于道欤!

师鲁天圣二年登进士第,后中拔萃科,从事于西都。时洛守王文正沂公暨王文康公并加礼遇,遂引荐于朝,置之文馆。寻以论事切直,贬监郢州市征。后起为陕西经略判官,屡更边任。迁起居舍人,直龙图阁,知潞州。以前守平凉日,贷公食钱于将佐,议者不以情,复贬汉东节度副使。岁余,监均州市征。

予方守南阳郡,一旦师鲁舁疾而来,相见累日,无一言及后事,家人问之不答。予即告之曰:“师鲁之行,将与韩公稚圭、欧阳永叔述之,以贻后代。君家虽贫,共当捐俸以资之。君其端心靖神,无或后忧。”师鲁举手曰:“公言尽矣,我不复云。”翌日往视之,不获见,传言曰:“已别矣。”遂隐几而卒。故人诸生聚而泣之,且叹其精明如是,刚决如是。死生不能乱其心,可不谓正乎!死而不失其正,君子何少哉!

师鲁之才之行与其履历,则有永叔为之墓铭,稚圭为之墓表,此不备载。噫!师鲁有心于时,而多难不寿。所为文章,亦未尝编次,惟先传于人者,索而类之,成十卷,亦足见其志也,故序之。

有学者评论说,《祭尹师鲁舍人文》和《尹师鲁河南集序》,是范仲淹诗文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北宋文化的形成产生了深远影响。实不为过。

世事难料,人事沉浮。就在范仲淹全力处置尹洙的后事期间,又一个噩耗传来,滕宗谅病逝苏州。范仲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你滕老弟不是今年春天刚调任苏州知府吗?怎么才过去两三个月,你就撒手而去了?你让我怎么受得了啊!

滕宗谅,字子京,前文书中已有介绍。此人性格,用今天的话说,可能属于那种个性比较张扬的人,优点也好,缺点也罢,一看就明白。范仲淹说“宗谅旧日疏散,及好荣进,所以招人谤议,易为取信”。此话原是对宋仁宗说的,也是他对老朋友的真实看法。《宋史·滕宗谅传》说:“宗谅尚气,倜傥自任,好施与,及卒,无余财。”“倜傥”者,言行卓异,不同寻常,豪爽洒脱而不受世俗礼法拘束;近义词就是风流潇洒、风度翩翩、风流跌宕之类。而“好施与”者,即慷慨大方,仗义疏财,为别人花银子不心疼,所以到死的时候,穷得家“无余财”。这样一种性格,其实适合做行吟诗人或梁山好汉,放在宦海官场那就注定吃不到好果子。于此,范仲淹知之最深,故曰:“所以招人谤议,易为取信。”谁要造滕子京的谣言,好多人都会信以为真。比如,直到今天,还有人这样骂滕子京:“相传滕子京并非如《岳阳楼记》中所溢美的那样,……他被贬岳州的缘由,是因为他在泾州任职期间,‘费公钱十六万贯’。此事被监察御史揭露后,当时的宋仁宗派员前往查勘,然而滕子京‘恐连逮者众,因焚其籍以灭姓名’。最后得亏了范仲淹的‘力救’,才得以降官一级,谪贬岳州。他在岳州任上,也未使岳州出现太平兴盛的景象,在老百姓穷困潦倒、饿殍遍地的情景下,滕子京并未做到‘勤政为民’,相反,四处搜刮钱财,重修岳阳楼,为自己树碑立传,邀功请赏。更为可恶的是,滕子京故技重施,征敛赋税,‘所得近万缗,置于厅侧自掌之,不设主典案籍。楼成极雄丽,所费甚广,自入者亦不鲜焉。’”在这位现代评论者眼中,滕子京分明是个“大老虎”级的贪腐分子了。看看,“易为取信”,以至于今!泾州那桩公案,前文书中已有交代,冤案经范仲淹辩诬已很清楚,问题不是出在滕子京贪渎成性,而是出在他“尚气”且“好施与”的“倜傥自任”。至于滕子京在岳州的“故技重施”,这位棒杀者依据的是“所得近万缗……”的一段历史记载。此一史载出自司马光的《涑水记闻》,原文是:“滕宗谅知岳州,修岳阳楼,不用省库银,不敛于民。但榜民间,有宿债不肯偿者,献以助官,官为督之。民负债者争献之。所得近万缗,置库于厅侧,自掌之,不设主典案籍。楼成极雄丽,所费甚广,自入者亦不鲜焉。州人不以为非,皆称其能。”滕子京重修岳阳楼,不靠财政拨款,不搞集资摊派,而是靠催收民间烂债聚财,确实令人拍手称奇,非宗谅挟智而不能为。至于“自入者亦不鲜焉”,笔者只怕司马光也是捕风捉影,随声附和,若有真凭实据,当时就被紧盯滕子京的人折腾死了,岂能轻易放过?再者,若真是“征敛赋税”,中饱私囊,会有“岳州人不以为非,皆称其能”吗?也太低估岳州人民的反腐能力了吧。笔者估计,即便修好岳阳楼尚有余资的话,照滕子京那喜欢排场热闹的脾气,搞个大型豪华庆功晚会,花大价钱请来全国著名的艺人大腕,上点好酒好菜,钱也就花得个精光,他才不会惦记什么“自入”呢!不然,怎么会“及卒,无余财”呢?滕子京一生仕途坎坷,屡贬屡谪,饱经磨难,但其为人豪迈自负,棱角分明,是位有才干、有抱负的政治家。就说他在岳阳三年,承前制而重修岳阳楼;崇教化,中兴建岳州学宫;治水患拟筑偃虹堤。三件大事在在有记。故而苏舜钦称他“忠义平生事,声名夷翟闻。言皆出诸老,勇复冠全军”。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中则称:“庆历中,滕子京谪守巴陵,治最为天下第一。”苏、王与《渑水燕谈录》,都是与滕子京同时代的名家名著,其评价是很可取信的。所以,评价古人,且不可根据什么“相传”,还是全面、公正、宽容一点的好啊!

千年之后再看滕子京和他重修岳阳楼之举,别的政绩不用提,仅此一项,即堪称功高盖世,惠及万代。岳阳楼位于湖南省岳阳市西门城头,前瞰洞庭,背枕金鹗,遥对君山,南望湖南四水,北眈万里长江,与江西南昌的滕王阁、湖北武汉的黄鹤楼、山西永济的鹳雀楼并称为中国四大名楼。最早,三国东吴大将鲁肃奉命镇守巴丘,操练水军,在洞庭湖连接长江的险要地段建筑了巴丘古城。建安二十年(15),他在巴陵山上修筑了阅军楼,用以训练和指挥水师。阅军楼临岸而立,登临可观洞庭全景,一帆一波皆可尽收眼底,气势非同凡响,这就是岳阳楼的前身。在两晋、南北朝时被称为“巴陵城楼”,中唐李白赋诗之后,始称“岳阳楼”。此时的巴陵已改为岳阳,“巴陵城楼”也随之称为岳阳楼了。千百年来,无数文人墨客在此登临胜境,凭栏抒怀,记之以文,咏之以诗,形之以画,使岳阳楼成为艺术创作中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庆历四年(1044),滕子京被贬至岳州,当时的岳阳楼已经坍塌。于是,他重建了岳阳楼。楼成之日,他觉得,“楼观非有文字称记者不为久,文字非出于雄才巨卿者不成著。”那么,请谁来为岳阳楼写记呢?当然只能是范仲淹。这倒不仅仅在于他与范仲淹同举进士,两人一见如故,订交终身,还在于他们三十多年的友谊,经过西北前线数年的战火洗礼,得到锤炼与升华,尤其范仲淹为自己泾州事抗疏辩诬,置身家前程于不顾,世上还有比这更高贵更可信赖的朋友吗?当然,最要紧的还不是个人因素,此时老友范仲淹已然成为一个当代传奇、士林楷模,成为北宋前期士君子文化的杰出代表人物,众望所归,举世公认,更有一管春秋之笔出神入化,所出必能锦绣成篇,永传后世,非他莫属。这就有了前文书中那段派人送去邓州一幅《洞庭晚秋图》,和一封求老友作记的书札,也就有了千古绝唱《岳阳楼记》。关于《岳阳楼记》的笔者之解读,将在《尾章》中试作铺陈。

在范仲淹所有的朋友中,相识最早,相交时间最长,相知最深,始终都有笔墨交流,最后共同为后世留下一种千古佳话的,就是滕子京。他们的交往,从范仲淹著作中查下来,有范仲淹写给滕子京的诗作四首:《书海陵滕从事文会堂》《滕子京魏介之二同年相访丹阳郡》《酬滕子京同年》《滕子京以真箓相示因以赠之》;有信一封:《与滕子京》;有为举荐和辩诬而写给皇上的奏折三份:《举滕宗谅状》《奏雪滕宗谅张亢》《再奏辩滕宗谅张亢》;有祭文和墓志铭三款:《滕公夫人刁氏墓志铭》《祭同年滕待制文》《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宋史·滕宗谅传》说:滕子京“有谏疏二十余篇”传世,不知可否有人收集归整为《滕子京文集》之类?若有,对照来研读,那就更好了。现在,限于篇幅,只展示《天章阁待制滕君墓志铭》,来看看范仲淹是如何为自己的终生老友盖棺定论的。

君讳宗谅,字子京。大中祥符八年春,与予同登进士第,始从之游,然未笃知其为人。及君历潍、连、泰三州从事,在泰日,予为盐官于郡下,见君职事外,孜孜聚书,作文章,爱宾客。又与予同护海堰之役,遇大风至,即夕潮上,兵民惊逸,吏皆苍惶,不能止,君独神色不变,缓谈其利害,众意乃定。予始知君必非常之才而心爱焉。

君去海陵,得召试学士院,改大理寺丞,知太平州当涂县,移知邵武军邵武县。迁殿中丞。还台,会禁中灾,下御史府穷究,君与秘书丞刘越并上疏论灾异,明非人之所能为,朝廷贷其狱。时明肃太后晚年未还政间,君又与越尝有鲠议。暨明肃厌代,朝廷擢当时敢言者,越既卒,赠右司谏,君拜左正言,迁左司谏。俄以言得罪,换祠部员外郎,知信州,又监鄱阳郡榷酤,就九华山以葬先君。既而起通判江宁府。丁太夫人忧,服除,知湖州,赐五品服。

西戎犯塞,边牧难其人,朝廷进君刑部员外郎、直集贤院,知泾州,就赐金紫。及葛怀敏败绩于定川,寇兵大入,诸郡震骇,君以城中乏兵,呼农民数千,皆戎服登城,州人始安。又以金缯募敢捷之士,昼夜探伺,知寇远近及其形势。君手操简檄,关白诸郡,日二三次,诸郡莫不感服。予时为环庆路经略部署,闻怀敏之败,引藩汉兵为三道以助泾原之虚。时定川事后,阴翳仅十日,士皆沮怯,君咸用牛酒迎劳,霈然霑足,士众莫不增气。又泾州土兵多没于定川,君悉籍其姓名,列于佛寺,哭而祭之。复抚其妻孥,各从其欲,无一失所者。

予目此数事,乃知君果非常之才,始请君自代。朝廷命韩公琦与予充陕西四路马步军都部署、经略安抚招讨使,复命君守本官,充天章阁待制、环庆路经略安抚招讨使,兼知庆州。君奏言:今既置四路经略安抚招讨使,而诸路经略亦带招讨之号,称呼无别,非统制所宜,请去“招讨”二字。朝廷以其知体,诏从之。君去泾之日,其战卒妻孥数百口,环其亭馆而号送之,观者为之流涕。君至庆,处置戎事,甚得机要,边人咸称之。

会御史梁坚奏劾君用度不节,至本路费库钱十六万缗。及遣中使检察,乃君受署之始,诸部属羌之长千余人皆来谒见,悉遣劳之,其费仅三千缗,盖故事也。坚以诸军月给并而言之,诬其数尔。予时待罪政府,尝力辩之。坚既死,台谏官执坚之说,犹以为言。朝廷不得已,坐君前守回中日,馈遗往来逾制,降一官,仍充天章阁待制、知虢州,又移知岳州。君知命乐职,庶务毕葺。迁知苏州,未逾月,人歌其能政。俄感疾,以某年月日,薨于郡之黄堂,享年五十七。天子加赗赙礼,进一子官。

呜呼!予实知君之才,而尝荐之于朝。及闻其终,泣而诔之。惜别其才有余而命不足,不得尽其术于生民。诸子奉君之丧,以某年月日,葬于池州青阳县九华山金龟原,而乞铭于予,忍复主哉!

君河南人也。曾祖裔,赠将作少监。祖屿,不仕。父感,雅州军事推官,累赠尚书屯田郎中。母刁氏,渤海县太君,追封仙游县太君。君娶李氏,封同安县君。子四人:希中,以方略进前渭州军事推官;希鲁,登进士第;希德,举进士;希雅,尚幼,并守将作监主簿。女二人:长适池州军事推官王栩;次适进士刘君轲。

君少孤,性至孝。居母丧,以哀毁屡病,庐墓侧逾年,手植松柏数万株。生平好学,为文长于奏议,尤工古律诗。积书数千卷以遗子孙。中外宗族,无不尽其欢心,其育人之孤、急人之难多矣。君政尚宽易,孜孜风化。在玉山、霅上、回中、岳阳四郡,并建学校。紫微王舍人琪、翰林张谏议方平、太常尹博士源、弟起居舍人洙次为之记。重兴岳阳楼,刻唐贤今人歌诗于其上,予又为之记。君乐于为善,士大夫亦乐其善而愿书之也,可不谓之君子乎!铭曰:嗟嗟子京,天植其才。精爽高出,诚意一开。抗职谏曹,辩论弗摧。主略边方,智谋横来。嗟嗟子京,为臣不易。名以召毁,才以速累。江海不还,鬼神何意。君昔有言,爱彼九华。书契以降,干戈弗加。树之松楸,蔽于云霞。君今已矣,复藏于此。魂其依欤,神其乐只。寿夭穷通,一归乎至理。

“少孤”“性至孝”;“生平好学”“积书数千卷以遗子孙”;“政尚宽易,孜孜风化”“主略边方,智谋横来”;“在……四郡,并建学校”;“其育人之孤、急人之难多矣”;“重兴岳阳楼,刻唐贤今人歌诗于其上”……这就是范仲淹笔下滕子京的一生。一个读书人拥有如此忠孝节义、可圈可点的人生,“可不谓之君子乎!”滕子京瑕不掩瑜,是一位佼佼士君子、聱聱大丈夫!范仲淹用平生尽四十年工夫,正面盖棺论定滕子京,绝对不会错!

有意思的是,千年以降至于今,滕子京仍然还是一个有争议的历史人物。甚至有论者耸人听闻地宣称,范仲淹一篇《岳阳楼记》,“掩盖”了“滕子京贪污”,这是“范仲淹的失误”!连篇累牍,津津乐道。细看其依据,无非还是“泾州冤案”和司马光那句少有事证的空头断句。笔者以为,热衷于这些关于历史人物的细枝末节,尽管热衷去,不然闲着没着没落的也不舒服是吧。但是,必须怀着一颗公正之心,切不可攻其一点,不及其余,把过头话讲得没边没沿了。范仲淹浩荡一生,为国为民荐举了多少人才,几乎无一失误,怎么偏偏就对一个滕子京,花几十年工夫都看不透,倒不如千年之后一个捕风捉影者?(未完待续)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热门推荐:
决战龙腾 战场合同工 攻约梁山 我能升级万物 农家小福女 霸体巫师 破灭虚空 诸天信条 我在武侠世界当老大 诸天万界是这么来的
相邻推荐:
强者领域军界神话最强的系统异界变身狂想曲大世尊请叫我威廉三世1911新中华黄帝内经网游之野望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