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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你的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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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子门口盘查后,徐德龙骑一头老瘦的毛驴进围子。部落点卡口有人盘查:“你是谁?”

“徐德龙。”

“住在这儿?怎么没见你回来过?”

“我不经常回家……”徐德龙出示一切能够证实自己身份家在部落点内的东西,得到了放行。

屯中路口,几个穿活裆裤子的孩子做游戏,互拍手心唱歌谣:“拍花巴掌呔,正月正,老太太爱看莲花灯;拍花巴掌呔,二月二,老太太往家接宝贝儿;拍花巴掌呔,三月三,老太太爱吃糖瓜儿粘;拍花巴掌呔,四月四……”

孩子们一双双惊讶的眼睛看徐德龙,游戏停止,惶恐地逃走。

“怕我?,我又不是鬼……”徐德龙嘟囔道。

土屋里,徐德龙端详丁淑慧瘦削秀丽的脸,她泪眼汪汪地望着目光呆滞,蓬头垢面,半头白发的他。

“秀云来家一趟,我去草甸子剜菜碰见她。”她说。

“她在草甸子干啥?”

“秀云说她想当胡子。”

“当胡子。”徐德龙迷惘地说,之前听山口枝子说过他半信半疑,在此得到证实。

“这几年里,她四处游荡,后来碰上一个人……”丁淑慧说不出那个女人的名字,只讲事儿,不料徐德龙比自己更知道内情,说:“那人送给她一头大红骡子,她跟送给她大红骡子的人在一起,对吧?”

“你全知道,德龙?”

“嗯。”

“女人当胡子……”丁淑慧无论如何都觉得不太合情理,三江地面有女人当胡子,如报号旋风、大白梨、一枝花……女匪首她听说过,“当啥胡子呀!”

“淑慧,现在跟秀云在一起的人你见过,她到咱筐铺找过我。”

“没印象。”丁淑慧回忆不起来。

“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回门,半路上遇见胡子的事吗?”

“哦,想起来了,有个胡子给你副骰子。”

“就是她。”

“是个男的呀。”

“女扮男装。”徐德龙说。

家里还有些大哥徐德富送来的白面,丁淑慧擀面条。徐德龙用笤帚糜子通烟袋杆,说:“秀云她爹没(死)了。”

丁淑慧停下擀面杖问:“啥时候的事?”

“前几天。”徐德龙安上烟袋锅、嘴,说。

“秀云知道吗?”

“我猜她不知道,警察当无人认领的尸体拉到坨子上,随便挖一个坑就埋啦。”

“你咋没想办法弄副棺材……”

“等我知道信,警察已经埋完人。”徐德龙说,非借口不买棺材葬他,埋完没必要抠出来重新再埋,还是不打搅他的灵魂安宁好。

“你打算告诉秀云吗?”

“没想好。”

“我知道她呆的地方。”她说。

“先不告诉她,秀云说过,她都不知他爹把她娘埋在哪儿。”徐德龙说,“秀云给她娘烧纸只好到十字路口。”

“她咋不问她爹?”

“问过,她爹不肯告诉她。”

丁淑慧切面条道:“难道怕那帮赌徒扒走棺材不成?”

“输红了眼,可是啥事都做得出来。淑慧,我和你说个事儿……”徐德龙进入突然回家来的主题。

夜晚,丁淑慧扫炕,铺被。

“我和你说的事,千万记在心上。”徐德龙说,“我在耿老板的铺子订做的棺材……”

“德龙,你万万别寻短见啊!”

“你咋这么想呢?”

“那你定做棺材干啥?”

“先预备着。”徐德龙有头脑清醒的时候,只有在那一时刻他想自己的结局,赌徒一个一个悲惨地死去,饿死的冻死的、垫洋壕沟的……自己肯定好不哪儿去,徐大肚子死后被警察卷着破炕席埋了,连一副棺材板都没混上。回来对妻子交代棺材的事儿,吓着她了于是极力安慰她,他说,“你知道我不是心窄的人,怎么会寻死……”

“德龙,你是人是鬼我不管,你在,我活在世上才有希望……”她簌簌落泪,“你要是不去赌,多好,多好啊!”

“活着就得赌,我现在已经名声在外,方圆几百里的赌行高手慕名而来……他们称我为赌爷。我知道赌爷没一个有好下场的。趁我腰里有钱,订做副棺材,不能像夏小手,秀云她爹炕席一卷……”

“德龙咱收手真的做不到吗?头几天大哥捎来话,说程表哥要回奉天去当坐堂医,伙计也要带走两个,咱家药店缺人手,你去……”

“唉,这些事只能下辈子干啦。我已经走在刀尖上,下不来了。”徐德龙盯着枕头,她会意地出吹灭了灯。

黑暗中,丁淑慧惊叫一声道:“啊呀,你身上一点儿肉都没有。”

“淑慧……”他制止道。

“我看看!”丁淑慧划火点着灯,她拉低徐德龙盖在胸前的被子,看到骇人的画面:疤痕累累,根根肋骨凸出的胸部……

“肉呢?肉哪儿去啦?”她问。

“都输给了人家。”

丁淑慧爱恨交加道:“割吧,割吧,把脑袋割给人家多好。德龙啊……”

“我脑袋早是赢家的啦,只是让我替他们长着……”徐德龙悲哀地说,“淑慧,我再也不能回家。”

丁淑慧抱住丈夫道:“德龙,别撇下我啊!”

“说不清我欠下多少债,反正这辈子还不清,没有退路可走……我死后你们去找耿老板。”徐德龙怆然落泪道,“唉!我光赤蔫(赤条条)地来到这世上,总不能光赤蔫地走啊!”

“德龙,你呀……”

夜晚,郝掌柜嘴对南泥壶嘴喝水,见关锡鑞匠进店,放下茶壶从眼镜框上射出目光问:

“住店?”

“我找一个人。”关锡鑞匠说,“徐四爷!”

“你是他什么人?”郝掌柜问。

“朋友。”

“他还欠小店二元二角住店钱,现在不知跑哪里蹲露天地挑袍去了。你,替他来还钱?”郝掌柜问。

关锡鑞匠冷看郝掌柜一眼,走出店门。

徐德龙倒没蹲露天地。大车店的通天大炕的南炕上,形形色色的住店人在炕上躺着歪着,或三三两两唠嗑儿,有两个车老板儿啃着猪尾巴喝酒。蜷局在北炕炕梢的徐德龙身子动了一下,脸对着山墙,嫌环境吵闹又无奈。

北炕一个庄稼院打扮的人正讲“捅老鸹窝”的故事——

“县官娶了个小老婆,小老婆嫌男人老,就暗暗和邻居小木匠好上。八月十五,县官叫妻子找来小木匠,三人喝酒做诗,县官说:‘月儿弯弯出正东,树上老鸹有人轰。面团搂着粉团睡,干柴棒子门外听’。

“小木匠一听老县官已知道他们的风流事,说,‘月儿弯弯出正南,提起此事有半年。大人不见小人怪,宰相肚里能行船。’”

“小媳妇的诗咋说?”听故事人急等下文道。

“小媳妇说:‘月儿弯弯出正西,老年别娶少年妻。今朝同床又共枕,早晚还是人家的’。”讲故事的人道。

“老县官成了王八!”有人喊叫道。

徐德龙起身下地,走出房间。

听故事的人眼瞅徐德龙的背影,议论道:“这人奇奇怪怪,和谁也不说话,哪像个住店的。”

“是有点隔路(个别)!”另一个听故事人说。

徐德龙走出客房来到大车店后院,这里倒肃静,一盏马灯在木桩上挂着,吊起的牲口槽子,马、骡、驴吃草,嚼草、打响鼻声连成一片。他抬腿坐在槽头,伸手拍拍正吃草马的额头,马抬起头,是一匹老白马。大车店伙计隐藏在阴影处,怀疑他不诡,密切注视他。

徐德龙朝亮灯的草栏子走去,草栏子里堆放待铡的干草,一把铡刀床子,他躺在松软的草堆上。

店伙计扛着铡刀片走来,问:“你是谁?咋躺在这儿?”

“住店的,通天大炕太吵闹,出来躲会儿清静。”徐德龙坐起身子说。

“天南地北的人到一块,崩闲坑,扯西游。”店伙计安上铡刀片,一个人无法铡草,徐德龙主动地说,“我给你续草。”

店伙计扔给徐德龙一块带毛的皮子,徐德龙捆扎在左胳膊上当套袖用,捋绺草,续到铡刀床上。嚓!草铡下。

嚓!嚓!嚓!

“刀挺快,新开的刃?”

“铁匠炉刚蘸火,又钢了钢。”俩人干活很合手,店伙计说,“瞧你的活儿挺力巴,干过?”

“从小学的,我爹说过,寸草铡三刀,不喂精料也上膘。”徐德龙跟爹学铡草时八岁,徐家马吃谷草,成梱的谷草好续好铡,脆断的声音特好听,唰!唰!唰!

“没错儿。”店伙计说,“这碱草啊发艮,也不好铡。”

嚓!嚓!嚓!

“看样子你对饲养牲口挺在行。”店伙计说。

“算不上,哑巴畜生要说熟悉吗,我还是熟悉骆驼。”

“公骆驼不好养呦!”店伙计问,“你家养公骆驼?”

“母的。”

“我在西大荒幺坨子见到过……”

幺坨子——公骆驼——秀云……排列成一道记忆的墙,陡然耸立面前,他抬头望去,一个声音拉他回来。

“哎呀,徐四爷。”关锡鑞匠找上来道,“我找你找冒烟啦。走,有人要见你。”

徐德龙只皱下眉头,他没问谁找自己,习惯了被人突然叫走。去牌桌又不是去法场。他没帮大车店伙计铡完草,关锡鑞匠找他去赶场子必须去,走出大车店月亮便露出脸,满天星斗。

十街头有人烧起纸,关锡鑞匠问徐德龙是不是拿一块纸,送给阴间的纸钱能带来运气,大赌之前有人往坟上压纸也是此意。

“弄块纸吗?”关锡鑞匠问。

徐德龙迟疑不决。

“弄块吧,灵着呢!”关锡鑞匠怂恿道。

徐家管家谢时仿陪四凤来烧纸,她用树棍在地上画个圈儿,将纸放进圈中,点火,焚烧纸。先前,铺展开黄裱纸,四凤用一张大面额的满洲国纸钞在上面比量,佟大板子持纸镊子打纸。徐德富说,天大黑后,你到十花道(十字路口)给你爹——徐家对外声称徐德成已死,在家举行了葬礼做了衣冠冢,人真死假死长兄心里明白——送钱(烧纸),祖坟地太远就别去了。四凤说我寻思给爹坟填填土。徐德富说清明的时候我带梦天去扫墓,他给你爹的坟填了土。

“爹,娘,凤儿给你们送钱,收下吧……”四凤一边烧纸一边念叨,送给谁钱告诉谁一声。

徐德龙走到四凤跟前,一下怔住。

“四叔?”四凤惊讶,她几乎不敢认他,这是曾经风流倜傥的四叔吗?“你是我四叔吧?”

“凤儿,我是四叔啊。”徐德龙蹲了下来,朝火堆里投些纸,颤音道,“三哥,三嫂,给你们送钱,收钱啊!”

“爹,娘,收钱啊!”四凤呼唤道。

一声嘶哑,一声悲伤的声音,在那个感伤的夜晚响着……

悦宾酒楼里,两个陌生人等在梁掌柜客厅中,徐德龙同关锡鑞匠一起进来。

“这位就是徐四爷!”梁学深抢先介绍道。

两个陌生人拱手、极恭维地道:“久仰,久仰。”

“这位是四平街蜡铺吴老板。”梁学深指着一个胖子说。

虚胖的吴老板自谦道:“小本买卖,不敢称老板。”

“这位是宝顺书馆的邵管事。”梁学深介绍另一位说。

“那是在早,我邵某人现在是无职业游民,差点叫宪兵抓了‘浮浪’。”邵管事自谦道,话也比蜡铺老板多。

“不知二位找我何事?”徐德龙问。

“久闻徐四爷掷骰子大名。”吴老板说明来意,“我们慕名而来,想领教一下。”

徐德龙感到为难,因已身无分文。

“徐四爷,我们没吓着你吧?不想掷,还是不敢掷?”邵管事激将地说道。

关锡鑞匠偷偷拽一下徐德龙的后衣襟,他觉得来者不善,不能和他们赌……沉默,客厅内气氛冷僵。

梁学深看出徐德龙的心理,便替他解围说:“二位,是这样……”

“掷!你们说什么时候?”徐德龙打断梁学深的话。

“明早我们要赶回去。嗯,现在。”吴老板问梁掌柜道,“你这儿背静吧?”

“放心大胆地玩,地面上的事儿没问题。”梁学深说完,用一种疑问的眼光看徐德龙。

“请允许我出去一趟。”徐德龙站起身说。

“没带钱是吧?”吴老板戳穿道,“没关系,别走,四爷的十根指头,够用喽。”

“那我就不客气啦。”徐德龙重新坐下来,泰然自若,准备拿手指当赌资,一旁关锡鑞匠急得抓耳挠腮。

“给我们预备一把刀!”吴老板对梁学深说。

“刀后厨正用着,有勃力斧子(洋斧子)。”梁学深说。

“中,勃力斧子刃长。”吴老板说,“四爷,我们一局定乾坤!”

一场恶赌开始,较大一间屋子,三人分坐桌子旁。一把闪着寒光的勃力斧子,三只骰子,四根金条摞在桌子上。

三人身后围着七八个观看者,关锡鑞匠站在徐德龙身后,紧张得喘气不均,眼盯住那把斧子,悄悄擦汗。

两个带“四季如春”图案的小碗,被宝局人员放在桌上,案板上1、、、4、5、6区醒目。三只骰子放进小碗。宝局人员扣上碗,摇动:哗啦啦——宝局人员停止摇晃,将小碗放在案桌上道:

“请押注。”

邵管事将两根金条押到5上。吴老板沉思,将两根金条押在上。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徐德龙手上,面前一把勃力斧子暂时充当筹码,他在选择。

“你押的可是一根手指!”吴老板冷言道。

勃力斧子俯冲下来,落在上,关锡鑞匠双腿直颤,眼睛发花,出现幻觉:三个骰子点数全是5。嚓!嚓!嚓!徐德龙被剁去三根指头,白花花的骨茬儿……

宝局人员的手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小碗掀开,骰子点数、、。

“豹子!”关锡鑞匠跳着脚喊道:“四爷赢啦!四爷赢了啦”

吴老板将金条推向徐德龙,他用勃力斧子挡住道:“吴老板,邵管事,摇虎骰你俩明白吧,押中赢三。”

“我只带两根金条。”吴老板耍熊道。

“我也是。”邵管事跟着说。

“我相信。”徐德龙大笑道,“不过,我押的是一根手指头,赢的是三根手指头,我要你们金条做什么?”他说完,勃力斧子丢在输家面前,目光咄咄逼人,蜡铺老板烤化的蜡一样软塌下去;邵管事脸色变白,他们没勇气碰那把斧子,十分狼狈。

“诸位诸位,”梁学深凝住的眼珠转动一下,平息事态道,“都看到了吧,四爷赢啦,输家输得心服口服是吧。四爷,他们应该剁手指给你,这是牌桌规矩。给我个面子,让他们带着全科手指走,四根金条抵六根手指,四爷是亏,吃亏占便宜只这一回。”

“既然梁掌柜说情……”徐德龙起身,将一根金条扔给梁学深说:“掰点零钱,给二位做盘缠,剩下的梁掌柜你冲我的陈欠旧账。”

“用不了这么多,没欠这么多。”梁掌柜说。

“余额先存你这儿,留我以后用。”徐德龙说,“二位,我有事先走一步,失陪啦。关老弟,咱们走!”

他们走出悦宾酒楼,徐德龙塞给关锡鑞匠一些钱,又是一番撕巴,关锡鑞匠不肯要,四爷说害得你跟着担惊受怕的,拿着钱修理好锡鑞挑子,到街上做你锡鑞活儿去。

“要不到我家眯一觉去,离这儿不远。”关锡鑞匠收钱,说,“我家比大车店肃静,睡醒了,我老半蒯①面片揪得好哩!”

“不啦,腾一阵天亮,我要去棺材铺。”徐德龙和关锡鑞匠街头分手,各奔东西……

“焊洋铁壶咧——修理白铁锅!”

关锡鑞匠挑着挑子吆喝着,他来到买卖街头,摊前已有三、四个人听他讲述,“四爷胆儿多大,说倭瓜都小啦。愣是人家押金条,他押手指头。”

“输了怎么办!”一个听者假设道。

“剁呀!”关锡鑞匠点燃化锡用的小火炉,呱嗒呱嗒拉起风匣。

“快讲,锡鑞匠子,别来说书的那一套,到卡裉儿(关键处)时,扇子一合,且听下回分解。”听者是来焊他家香炉的,一只炉腿儿摔断了,需焊上。

“三个骰子摇完,宝局人员让猜押。四爷不慌不忙,押。那两个人,一个押5,一个押。嘿,四爷真神,三个骰子都是,豹子!”关锡鑞匠讲得神采飞扬。

“结果,说最后。”

“是啊,肚脐眼儿养孩子朝近儿来吧。”心急的人糙话道。

——

①老半蒯:半大老婆子。农村妇女出门经常蒯筐。也有叫老帮蒯,则含贬义。

关锡鑞匠慢慢悠悠地化焊锡,故意拖延不往赌局上说,偏偏说香炉:“嚯!又是宣德炉?”

“我这个可是真的,从北平琉璃厂淘登来的真货。”持炉人玄天二地说,谁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三江没第二个。”

“香炉子?”一个人撇嘴道。

“听好喽,宣德炉。”

“别说个炉子,皇帝都有假的……”说话人立马打住,感到失言了,莫论国事,象征地掌下自己的嘴,说,“胡嘞!我胡嘞!”

“听我给你们讲四爷……”关锡鑞匠说。(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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